宫夫人捡起地上的花洒,继续浇花。
“你哥哥多大,你多大?端州,那是战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去一个你哥哥都够我们担惊受怕的了,再去一个你,且不说楚让能不能顾得来,你自己这一路上要遭多少罪你想过吗?”
“我……我能照顾我自己。”
“你就是去西南白泽湖,去南图国,我都不带担心的,唯独去北地这件事,我不同意,你爹也不会同意。”
“那我不去北地,我就到西遥城,这总行吧?”
“西遥城那都是些什么人啊?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去了,人家三两句话就能把你骗到山沟里。京城派到西遥城那个提督你听说了吧?比你都小一岁,还是个丫头,你说她能凭什么在官场上吃得开?”
宫夫人话里话外是觉得这女提督凭借女儿身行了见不得人的腌臜事,以此说明这西遥城肮脏不堪。
宫泽尘其实是有些怕了的,但若就此放弃,又不甘心。不过他宫泽尘是谁啊,只要心一横,别问敢不敢,他的面前从来没有退缩这个选择,横冲直撞行不通便先斩后奏。但宫夫人向来说一不二,显然硬来不可取。
夜晚灯火阑珊之时,街上行人零星可数。
汪家铺子已经打了烊,伙计们都已走光,汪顺点完账目,就要熄灯闭店,宫泽尘一溜烟儿钻了进来。
汪顺转身看见这么个大活人,惊叫道:“你这泼皮!好生吓我一跳!”作势拎起鸡毛掸子,正要戳他痒痒肉。
宫泽尘一脸得意,却连连讨饶:“汪叔饶命,看我带了什么过来!”他拎起两包油纸包的点心挡在身前,玫瑰香掺杂着桂花香扑鼻而来,汪顺这才罢手。
这鲜花饼出自怀音庭中专为宫夫人做糕点的叶厨娘之手,汪顺曾到宫府赴宴,偶然间尝到一块,过后回味无穷,常托宫泽尘给他捎来,宫泽尘总是不放在心上,常常过去半把个月才想起来这档子事。
这回汪顺没开口,他便主动送上来了,自然惊喜万分。
“饶你小子一回。”他胃里正打鼓,便解开油纸上的细麻绳,囫囵吞了一块。“你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汪顺吃饼这档子,宫泽尘阔步在铺子内溜达了一圈,瞅见窗子边成排悬挂的斗篷便停了下来,挨个拿在手上掂量,又举在身前比划。
这是汪顺打上月从北地回来后,连夜差人赶制的。北上商队需遮风防沙,虽说岭北赤地边也有卖这类行头,但多是粗制滥造却要价不菲。汪顺瞅准商机,早先下手,没出三日便快要售罄。
汪顺撇撇嘴,似乎是早有预见,“怎么,想跟着去了?”
宫泽尘身长八尺,虽武艺不精,却也没少上山抓鸟下水捕鱼,身形还算健硕。罗列的这些斗篷要么不及膝盖,要么还遮不住半条手臂,总之没有称身的。
“娘不许,我哪敢自作主张?”他语气中颇有些嗔怪。
“哎哟喂,小时候逃课打架怎么没没想起你娘的嘱咐,当真是大了,懂事了?”
“我……其实我也没想好,我想去黎北看看,这次跟着大部队,是个好机会,可我不知去了能做什么,恐怕还要劳大家分心照顾……”他放下手里的衣服。
汪顺心头一软,转身钻进里屋,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捧着一件墨蓝色的大氅缓缓走来。宫泽尘接了过来,布料厚重结实,油灯下光泽似潮汐暗涌,边缘绣着银线云纹,襟前暗绣的鹤影仅露半翼,鹤喙衔一枝枯松,针脚细密,针法走线有些眼熟。
“今年是你弱冠之年,上半年我们不在岭南,也没送个像样的成年礼,想着明年正月初七再给你补上。赤地风沙大,这氅子可比斗篷厚实。这本南图国贡品,你叔我略施手段给拦了下来,专门留着送给你。”他说着,搓了搓手指头,颇为得意。
宫泽尘眼角微微微湿润,“可为什么这么早就拿出来?”
汪顺笑着把手搭在他的肩头,“其实我等你许多天了,你娘冬月前来过,这襟前的纹样便是她一针针绣上去的。”
宫泽尘恍然大悟,难怪觉得这针法眼熟,但也不解,她为何会来到汪叔这里。
“其实,反对你出去闯荡的是你爹,你娘当然也不希望你涉险,但更不愿见你与你哥哥被区别对待。可毕竟夫为妻纲,明面上还得夫唱妇随,暗地里就托付我照看你。你若决心北上,便跟在大部队后面,不要大张旗鼓,尽量隐蔽,等到了西遥城,我们和粮草大队分手,你愿意在黎北闯荡便留下,想跟我们去西幽便同我一行,都看你。”
此刻,掌心托着的墨蓝大氅重若千钧。南图国贡品的云锦向来寸锦寸金,更遑论襟前耗费心血的刺绣。娘把说不出口的期许都绣进了鹤影里——那本该翱翔九天的仙禽,却藏起半边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