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应考十年功,放榜一分钟。
书院月考考绩放榜,对于每个寒窗苦读或者临时抱佛脚的举子来说,不是小事。
考得好的,外舍升内舍,下舍升上舍,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平步青云。
考得不好的,住校变走读,公费变自费,有朝一日卷铺盖走人,回家种地。
故而放榜前一天,三家学馆里均是死气沉沉。
房锦儿带着进逸,背着油和裁好的一沓便宜纸,申时准时到了文德学馆门前。
只见门口一反常态地安静,既没有踱着步吟诗作对的,也没有上山下山忙着采买的,甚至连轮值的门子都冷淡得很。
两人吆喝一阵,又坐着等了片刻不见来客人,房锦儿干脆拿出笔墨,就地找了块平整的青石头垫着,开始写飞帖。
进逸一边那浸了澡豆的麻布擦自家油罐,一边看她落笔。
房锦儿买的毛笔图便宜,是金芳苓铺子里的二手货,只要几文钱,但笔杆凹凸不平不说,笔毛乱飞,笔尖还少了一撮。
写起字来粗一画细一画,笔笔透露着与文雅相反的美。
进逸看了一会,觉得还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好,转而低头擦罐,与她说话道:“姐你真行。”
“什么?”房锦儿专心写字,除了觉得笔有些不顺手,没觉得字有什么问题。
“我说你真行,提早就猜到今日生意不好。”
“哦,这不明摆着的么,发考绩之前,谁有心思出来采买,都忙着求神拜佛呢。”她写完一张,满意地在帖子背后落下个数字,又换一张。
“那都窝在斋舍里,咱们一会进去岂不是不好贴?”
“唔,”房锦儿想了想,“应当不会,都窝着不出门,也就不会撞见咱们,咱动作轻点儿就行。”
她停下笔,碰了碰进逸:“墨又磨不出了,去帮我捧点儿水来。”
她买的墨也是不知几手货,只有拇指长的一小截,硬比岩石。
进逸便放下麻布,起身去了学馆后墙不远处的一条小溪,捧回来一捧水,直接倒在她充当砚台的一个碗底中。
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在房锦儿眼里只是为赚钱所花的投资,越少越好,每样都要新的好的,每样都得一二百文钱,她觉着大可不必。
但看在进逸眼里,就觉得他姐的度支之道有点儿迷,有的时候大手大脚,有的时候又吝啬得像铁公鸡。
房锦儿磨了一会,见终于出墨汁了,赶紧拿笔去蘸,接着刚才没写完的部分继续写,于是一张字迹由深到浅再由浅到深的飞帖就出现在眼前——
秉烛夜读无寐时,终有金榜题名日,房记桐油伴诸君发愤图强,更上高楼(注:房记桐油,童叟无欺,每日申时起售,多买多送)。
“不是放榜吗?咱为何不写些恭贺之语?”
“这你就不懂了,明日放榜之后来买油的,也有很多是考绩不甚理想的生徒,写恭贺之语,只会徒惹他们不快。”
进逸不解:“这是为何?”
“你瞧着就晓得了。”
摊子摆到天擦黑,总共只卖出六斤许,好在房锦儿提前想到了,采油的时候也少要了些,罐子里所剩不算多。
她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就叫着进逸一起收了摊儿,把一大一小两个背篓藏在槐树后,拿树枝盖好,然后两人一起溜到学馆侧墙。
“你先上,踩我手。”房锦儿两手交叠,弓腰跨步,低声示意进逸先上。
进逸有点儿紧张,他从前就是一不打二不闹的乖乖小儿一个,现在跟着房锦儿,什么歪门邪道都得干。
见房锦儿拿眼神催他,只好憋足一口气,单脚踩上,只觉脚底被猛地一送力,还来不及思索下个动作呢,慌忙扒拉住了墙头。
“别光用胳膊撑着,肚子使劲,腿往上抬。”房锦儿在地上小声指点。
进逸脑门开始出汗,上不去下不来的,一着急,不慎把墙头的碎瓦推下去几块儿。
“什么声音?”院墙里立刻有声音问道。
“嗐,那墙上常有狸猫,不用管。”
“是吗,朱卷房也在那头,会不会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子想进去偷改考绩?”
“今夜巡查最为严密,谁敢?行了,别多想,看看那边去。”
两个提着灯的斋舍长脚步渐远,伏在墙头的进逸一颗心总算收拢回来,这才恍惚听见房锦儿在下头催他。
“你快,快,蹬脚上去,我撑不住了。”
房锦儿死死托着他的屁股。
进逸赶忙用力抬腿,终于翻过了墙。
进逸一过去,房锦儿拽着根树枝,轻松一跃也跳下了墙。
“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的?”进逸软着腿窝在墙角,狐疑地看她稳稳落地。
房锦儿拍拍手上的灰,猫着腰往前走:“小时候就会了。”
她上辈子上学时打好几份工,夜里回宿舍全靠这招。
进逸跟上:“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时候还没出生呢。”
朱卷房、讲堂和藏书楼在书院正东,斋舍在正北,必须从讲堂穿过园林和庑廊才能到达。
两人小心翼翼隐在黑暗中,一路向北,躲过巡查的监吏和斋舍长,顺利抵达斋舍。
这朝书院的内舍一般分为猿、鹤、鹿、龟四苑,象征学子的四种不同追求和性情。
“阿姐,咱从哪儿贴起?”
房锦儿也是头一回晓得斋舍还分苑的,略略一思索:“从跑得慢的开始贴罢,跑得慢,不至于一开始就把咱俩抓了。”
于是两人按着龟、鹤、猿、鹿的顺序走,进逸从一个买吃食剩的油纸包里抠出一点儿加水捣烂的米糊,往墙上一抹,房锦儿立刻拍上一张飞帖。
每隔一间斋舍贴一张,既能保证各个斋舍都看见飞帖,又能节省用纸。
今夜里学子大都闭门不出,给了两人不少方便,一路贴完猿苑也没碰到什么困难。
到了鹿苑甲子号,房锦儿先在第一间门前贴上一张,而后跳过第二间,准备贴第三间。
进逸照旧抹好米糊,房锦儿刚要拍纸,忽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顾贤弟啊,你好生无情,兄心里忐忑,就想要你陪着出去散散步,赏赏月,怎么就不行?你再不同意,兄可就一个人走了啊。”
“好。”
“好……好?兄真的会一个人走的。”
“叶兄慢走不送。”
“我,你……你确定不来?”
“确定啊。”
“不是,顾贤弟你听我说,明日考绩放榜,要是兄考得不好,今夜兴许就是你我同住的最后一夜……”
脚步声往门里去,门扉‘吱呀’重新合上,露出一左一右,死靠着墙脸色煞白的两个人。
房锦儿缓缓弯腰,捡起捏皱掉在地上的飞帖。
好险,这是哪门子的怪味同室情,可怕。
她不确定里头人还会不会出来,转身附耳在门上听了听。
进逸见状也大着胆子直起身来,看墙上的米糊都干了,抠出一点儿,刚要再抹,忽然被房锦儿一把捂着嘴,拖到了对面的廊柱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