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魂灵生前大多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因此城中秩序混乱不堪。
三十一重宣城司明面上在宣城王手底下,实则只是被强制收编的地头蛇,和三十重天的浮屠城,三十二重天婆娑界一手遮天。
又唯三十重天的浮屠城城主马首是瞻。
即便是第一重天的阎君殿来人,也都只能夹着尾巴行事。
“据我所知,浮屠城的城主就是艳鬼?”胥拂之回忆起多年前,自己好像也曾见过那浮屠城主一面。
“你知道浮屠城城主?”徐负一看似毫无异样,实则悄悄揪紧了衣角。
“知道。”
“你知道?”徐负一眼神黯淡下去。
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不见见他?
心口涌上一阵又一阵酸楚,徐负一觉得胸口更闷了。
他好像回到了被溺死前,好像要再死一次。
胥拂之没察觉他的异样,没什么觉得这不能说的,回忆了一下,便说了一件鲜为人知的往事。
其实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那年百鬼夜行,新上任的阎君亲自带队,领着浩荡的队伍从一重天往下游行。
天与天之间结界尽数撤去,帝胥的血色月光自一重天的天空之中耀眼了整个三十三重天。
人间战火纷飞,冥府生灵越发繁荣,无数魂灵跪地朝拜他们新的帝王。
身披红纱,脚戴玉镯,头上斜斜挂着山羊面具的罗刹女伴随身侧,新任崔判官与孟婆等人分道两边,前方是两列相并的黑白衣勾魂使者,白色铜钱从第一重天撒到第三十二重。
不过百余岁的胥拂之还未曾是千百年后的帝胥,一路上欢声笑语,更像是年轻的帝王带着刚掌实权的属下们前去踏青。
他的魂骨里还未曾有永不熄灭的星火。
九重天雷不曾劈碎他的傲骨。
他是初初悬挂在不渡川上的冷月。
“大人,前方就是第三十重天了。”罗刹女媚眼如丝,弯折的腰肢如初发的柳条。
十王之中的罗刹女比人界教坊司里最美的花魁还要艳上几分,但从未有人敢小瞧这位的实力。
毕竟,她也是曾经将背叛自己的丈夫连及全家的脑袋生生拧下来的活煞!
崔珏端着文官仪态上前,“三十重天正值权势更替,我们此番前去,恐怕会卷进不必要的麻烦。”
崔珏死于文官死谏,一身一千年前的白色官服和高帽,自恃文人风骨,对胥拂之时,免不得做出不卑不亢的骄矜姿态来。
罗刹女向来看他不顺眼,只觉得他生了一副面白无须的秀气模样,自那丈夫死后,她最厌恶的就是这种皮囊。
“大人,新阎君上任,哪有不去看看的道理。”
女鬼微微一笑,“咱们走咱们的,他们打他们的。”
崔珏急忙喝止:“大人,那浮屠城的城主是个艳鬼,手下追随者众多,艳鬼在咱们这最是臭名昭著,一旦被缠上,可就脱不开身了。”
罗刹女一听,立刻转了风向,“大人,艳鬼可不好惹,咱们不去了不去了。”
她看着胥拂之俊美的脸,顿时生出一股后悔,万一那艳鬼看上了阎君大人非要跟着回阎君殿,那帝胥大人的名声可不就败光了!
“怎么?艳鬼有这么可怕?“胥拂之长眉微挑,有些不解。
罗刹女急得团团转,支吾好久,却觉得新阎君生前是个名流公子,那些下流腌臢事怎么能污了胥拂之的耳朵。
斟酌了许久也还是说不出口,最后哎呀一声,把这烫手山芋丢给崔珏。
崔珏脸不红心不跳讲完,本已做好了胥拂之甩来嫌弃的眼神的准备。
却见这新即位的冥府之主右手托着腮,好似只是在听一个很寻常的死因。
他忽然回忆起阎君殿下还活着的时候,响彻朝野民间的好名声。
他是圣上钦定的太子伴读,未来的朝中肱骨。
百姓争相称颂他的清朗卓绝,是哪怕最为严苛清正的阁老都要赞颂一句端方持重的胥氏长子。
若不是那场大火……
崔珏正了神色,又道:“大人若实在想去,只远远看一眼就好。”
“等三十重天局势稳定,再召那城主前来拜见也不迟。”
......
回忆仔细戛然而止,胥拂之不再往下说。
“然后呢?”徐负一抿了抿唇。
胥拂之笑了笑,“现在回想起来,也只记得个大概轮廓,好像.....是个不大的少年。”
徐负一怔住了。
“一身黑衣,下手一下比一下重,我当时还纳闷,这竟然是个艳鬼。”
胥拂之道:“百鬼夜行时间有限,我便去了下一重天,后来回到阎君殿便听说他的浮屠城收复了三十重天的大部分恶鬼,倒是少年英才。”
徐负一咬了咬唇,眼皮耷拉下来,“哦。”
“怎么,你是那浮屠城主手下的人?”胥拂之问。
徐负一抿了抿唇,“算是吧。”
他补了一句,”后三重天里的艳鬼大多数都在他手下做事,我就是其中一个。“
徐负一几乎不敢看他,轻声问:“那你为何后面不召见他?”
胥拂之摇了摇头,“等到我百鬼夜行结束,处理完各项事宜之后,再问及三十重天事项才知道原来那浮屠城主已经与宣城司和婆娑界联合,共镇后三重的恶鬼。我若此时让他孤身前往阎君殿,这对双方都是一个挑衅。”
“而我也不可能独自前往浮屠城。”
徐负一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后三重天也不能不管,宣城王出身宣城司,既然后三重天联合,我便派他前去和谈,能使得宣城司挂上宣城王的名,想必那浮屠城主也是知道我的用意。”
“就这样,一直到我不再是阎君,都再也没有见过那位浮屠城主。”
.....
胥拂之说完,身旁沉默了好一会儿。
一转头,见徐负一一手捂着胸口,一边擦拭着眼角落下的泪花。
那毕竟是龙首杖。
胥拂之忙问:“有这么疼吗,都哭了。”
徐负一连连点头,却又怕他真的担心,又飞快摇头。
黑衣厉鬼举起大袖捂住脸,隔着那衣袖,传来模糊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
徐负一眼泪止不住往下掉,嘴里说着伤口疼,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流泪。
隔着缝隙,他偷偷看着胥拂之。
呸,一点浮屠城主的架子都没了。
黑衣厉鬼内心唾弃,想挪开目光,心里却始终有一个声音。
看一眼,再看一眼。
泪水蓄在眼眶里,视线中胥拂之的脸庞模糊起来,像极了那么多个无边的黑夜里的幻梦。
在梦里,胥拂之身后刺目的光都是暖融融的,可他的脸模糊成柔和的轮廓。
他早就忘了他的模样了。
梦中,胥拂之告诉他,他其实来看过他,他其实一直都记得他。
可这些都是假的。
等梦醒了,他还是独自一人抱着那一丁点希冀。
那从贵人手中得到糖果的孩子,心里发苦时,含那么一丁点在舌尖,回味着那年百鬼夜行梦中人远去的背影上千年之久。
多年的酸楚积压在心中,陈酿到最后都演作了苦味,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现在却像是开闸的洪流爆发出来,收都收不住。
他应该是高兴的。
天上月始终是天上月。
他从来都愿做一缕孤魂,葬在那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