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的管家撑着伞小跑着出现在灵堂外,他在走廊上收伞,然后取出怀里皱巴巴的信递给守门的小厮。
小厮拿着信进来递给家主,然后又静静地退了出去。
“徊雁。”
云徊雁哆嗦了一下,膝行着凑到父亲身边,垂着头应道:“父亲,孩儿在。”
烧纸的铜盆里火苗蹿得很高,炙烤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是藏在骨子里的不甘心在刮他的血肉,那些不甘心想要刮下他一身血肉后自由地离开上阳城,将空有白骨和皮囊的“云徊雁”继续留在这个喘不过气的地狱里受煎熬。
膝下的地面冰凉,一股寒冷钻进他的骨头缝儿里,像是抽打在灵魂上的耳光,用痛苦和寒冷让他保持清醒,好好看清楚眼前是什么场面,自己身处的又是何人的灵堂。
家主用力地攥住那封信,语气平静地说:“这是宫里送来的,你想看吗?”
想看吗?
云徊雁死死盯着那封信不敢眨眼,直到眼眶通红,泪水积攒太多后自行滑下来烫到他脸上的皮肉。
他咬着牙,右手颤抖着想要伸手向父亲讨要那封信。
可祖父尸骨未寒,他喷出的那口血落在地上的时候,云徊雁仿佛看见了上面冒着的热气。
夜里喧嚣的风声像是祖父愤怒的骂声,昨天、昨天祖父还无奈地对他说:“罢了,你既然铁了心非她不娶,那就这样吧。”
他昨天还在窃喜祖父的妥协,给诃宜写了满满一封信诉说自己的喜悦,他一直期待着诃宜的回信,想感受她的喜悦。
可万万没想到,这封信会出现在这个时候。
“说话。我问你,你想看吗?”家主再一次提醒他。
云徊雁吐出一口气,腰背瞬间塌了下来,他苦笑一声,摇着头嘴唇颤抖地说:“不看了,不看了……再也不看了。”
“嗯,回去你的位置上。”
家主将那封信扔进火盆中,厚厚的一封信将盆里高山一样的灰烬压塌,然后被火舌舔舐,顷刻间便燃起了黄色的火焰。
那么厚的一封信,诃宜肯定写满了好几张纸。信封皱巴巴的,和先前的那些一样,都是她犹豫了很久才选择送出来的。
“徊雁,若是忘年出不来,往后云氏就要靠你了。”
“孩儿明白,往后定不会让父亲失望。”
云徊雁说完后突然呕出一口血,眼前发黑地倒了下去。
而此时的皇宫里,国君看着衣着简陋的诃宜面露愁色,再三询问道:“你真的想好了?你要知道,这一去便再也无法回头。”
“嗯,我想好了。”
诃宜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裙,乌亮亮的黑发被剪断,只留下到肩膀的长度,然后用一块黑布全部包裹,脸庞干净,未施粉黛,一双红肿的眼平静地看着兄长,眼里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和希冀,只有对命运的妥协。
她平日里最是爱美,每天都要梳妆打扮半个时辰,复杂的发髻配着满头珠翠,让人相隔甚远也能一眼就看见她,黛眉红唇也不会少,她的唇是上阳城最艳的花。
她从来只嫌自己不够耀眼,从不会想着太过张扬。
如今她抱着一个包袱,里面收拾了几套黑裙和头巾,没有一件首饰,也没有一盒胭脂。
国君叹了口气,颓然地靠在椅子上,闭着眼一脸疲惫地说:“好,雨停了就走吧,往后……好好照顾自己。”
诃宜笑着点头,“兄长别担心,往后都会好的。”
她必须离开上阳城,而且永远不能回来。
只要她还在,不管经历多少苦难挫折,她和云徊雁在旁人眼中都是皇权与云氏结合的桥梁,那些世家也好,权贵也罢,都不希望看到他们结合,所以明枪暗箭都会朝着他们而来。
这是一段孽缘,她和云徊雁拼尽全力也无法成功,只能换来一次比一次惨烈的结果。
但是她不后悔,永远不会后悔。
翌日一早,灵堂的白烛还没熄灭,管家就急匆匆地跑来传话。
“家主,诃宜公主向国君请命前往原籍为云氏守陵,昨天雨停便出城了。”
族中犯过错的族人会被罚为守陵人,回到原籍为先祖守陵,在暗无天日的陵墓中与油灯香烛相伴,在先祖面前忏悔自己的罪责,赎清自己的罪孽,死亡后尸骨就留在陵墓中,继续为先祖守陵。
诃宜公主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云氏家主烧纸的动作顿住,他垂眼看向铜盆中混杂在一起的灰烬,沉默良久才说道:“此事先不要让二公子知道,待他养好病再说。”
“是。”
云徊雁在傍晚时分才悠悠转醒,小厮神神秘秘地将一个包袱递给他,小声说:“诃宜公主回到原籍为齐氏守陵,这是今早她的丫鬟交给我的,公主还给公子留了一些话。”
云徊雁咳嗽了两声,虚弱地说道:“说吧。”
“公主说,‘此一别,徊雁忘了我吧,烧了这青丝,我们之间的缘就散了’。”
小厮小心翼翼地看公子的脸色,看见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笑,随后解开包袱从中抽出一缕青丝压在枕头下,然后才吩咐道:“去点个火盆来。”
小厮离开后,云徊雁强撑着起身,翻找出一枚诃宜送他的荷包,将压在枕下的青丝装进去揣进怀里。
缘散了可以,却不能忘了你。
互相纠缠二十载,你我除了幼时一同玩乐的时光还算惬意,长大后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回去宫里都要磨蹭着慢慢走,就是想要看见你发间的珠翠。
诃宜,相识二十载,这是我第一次摸到你的头发。
此行路途遥远,你千万要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