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见过三少夫人。”
看清来人后,齐安福连忙行礼问好,低着头拘谨地将手中的衣裳放进木盆里,畏缩着身子等主子的吩咐。
点茶抬了椅子过来,梁曦和便坐在院中同齐安福说话。
他先说了对二小姐的处罚,才接着说大壮和小梅身后事的安排,在说话时,他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落在齐安福的脸上,看着那张穷苦的、悲惨的脸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梁曦和话音刚落,齐安福立马跪伏在地上,说着:“奴不敢、不敢……”
“为何不敢?”
“奴不过是卑贱之人,不敢如此折、折辱二小姐……”他一边颤颤巍巍地说话,一边将身子趴得更低,等到那话说完,他几乎是整个人贴在地面上。
梁曦和没有说话,只轻轻叹了口气。
他看着院里晾得满满当当的衣裳,又看了一眼诚惶诚恐的齐安福还有站在一旁神情冷漠的点茶……他觉得他的这口气,像是永远也叹不完。
烈日当空,枝繁叶茂的大树上伫立着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它们歪着头在树上跳来跳去,清脆的鸣叫此起彼伏,像是不懂为什么那高高大大的,与它们毫不相似的人类,会在同类的面前如此跪伏,像一匹老马。
“起来吧。”
梁曦和说着扬了扬下巴,“坐着说。”
齐安福束手束脚地站起来,全身紧绷地坐在水井边,一双手无措地搓来搓去。
对于他们这些离开主子身边多年的下人来说,再次回到主子视野里,是一种幸与不幸。
幸是能够再次为主子办事,不幸的是他们已被日复一日的困守磨得失去了骨头,也失去了抬头直面主子的勇气。
若是有的选,齐安福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出现在王爷面前,他不想回忆年少时无知无畏的自己,也不愿接受曾经和王爷插科打诨的那个少年变成如今这副破烂的样子。
虽为人奴仆三十余载,但曾几何时,他也是挺胸抬头活过一段年岁的。
“他是个孝顺孩子吧。”
“是,大壮他从小就孝顺。”
“这些晾衣的竹竿搭得这么高,想必他还在时,从未将晾衣的活推给爹娘。打水的木桶也大,该是有一把力气的……”
梁曦和就着院子里的细枝末节娓娓道来,那么短的一段话,就将那么素未谋面的少年说了个七八。
太好猜了,被困在小院子里的奴仆之子,因为爹娘的宠爱活得自由自在,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王府看看。
如果没有这一场意外,他会在王府出生,在王府死去,眼里最广阔的世界就是这一方繁华热闹却和自己无关的上阳城。
泪水浸湿了身前的方寸土地,齐安福深深地埋着头,压抑着嗓子里无处可诉的悲恸。
他多想开口告诉眼前的贵人,说他儿子是个好孩子,不止是晾衣,就连打水洗衣扫洒这样的活他都是自己做的,从不会让爹娘沾手。
对于府里的主子来说,二小姐能回来便是上苍保佑,至于那两个死去的下人,并不值得多费心。
可对于齐安福来说,大壮就是他和妻子的命,他们费了那么多心思才让他远离主子身边,当一个王府外围相对自由的小厮,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他还是因为主子而死,甚至寻不到尸骨。
他那么好的儿子,怎么就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呢?
“纵使你们夫妻对他再宠爱,买再多的衣裳,他也依旧知道自己是个下人。”
梁曦和靠在椅背上,望着房檐上挂的那一串葫芦说:“毕竟死无对证,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自愿跟着二小姐离开的。”
“这么孝顺的孩子,这么懂事的孩子,会抛下腿脚不好的爹离开齐国吗?二小姐需要一个会驾车的下人,他却不需要这一场以性命为代价的叛逃。”
“或许他是自愿的,可是越走越远,受尽磨难,他可曾后悔了想回来?可,即便是他后悔了,他也回不来。”
“你们没能将他留在王府,没能听见他一路的悔恨,没能看见他尸骨散落何处,现在,连一场体面的身后事都不愿给他吗?”
梁曦和说完没有多留,带着点茶离开了小院,他沉默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心里一直压着一座大山。
齐国最重礼教,文人注重君子之交,上位者要礼贤下士。
在齐国,国君心怀天下,处处为百姓着想,可偏偏,下人不是。
梁曦和游历三国,他见过的奴隶和下人多不胜数,但都没有齐国这样的压抑。
并非是身体上的折磨和虐待,而是不在乎,下人从未被主子放在眼里,无论他们做了什么事,是否保护了主子,都没有用。
从始至终,当主子的就没有把下人当成人。
小梅和大壮因为二小姐的叛逆而死,整个府里,没有一人提起。
他们的死亡轻飘飘的,就像来时一样,轻飘飘的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