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半。
带着六辆摩托,两辆卡车,两门93反.坦.克.炮,两门80毫米迫.击.炮,18挺轻机.枪,6挺重机.枪,若干豹.式火箭筒,不到一个连队的113人,行走在仅能一辆坦克通行的狭窄乡间公路上,两侧是及腿深的积雪。
这是游十安指挥的一队突围人马。
另一队包括轻伤员在内的364人,全部携带轻型武器,由亚伯少校带领,从离小路五公里远小镇另一边的林区,徒步穿越。
一个小时前,他们就这个安排,产生了简短的争执。
游十安原本预定的是凌晨三点,在人最疲惫不愿动弹的时刻,选择突击,但是师部最后让他们靠近主力,掩护突围的命令,给了她一点灵感。
由于他们团并不是师主力部队,师部参谋长的意思,明显是指望他们在前面去送死的。
游十安果断选择在同一时间,反其道而行之,往费恩平原、斯坦利和一个叫多瓦的小国交界处方向的小路突围。
这样一来,亚摩人大概率会被突围的主力重装部队吸引,集中兵力围堵师主力。他们这点人可能根本都不会被注意到。
而且为了保险起见,她决定分成两队,她同样携带少量重型武器,最大程度掩护剩下的人离开。但是亚伯少校,觉得这简直是个大胆到匪夷所思的方案,而且他更希望自己带领携带重型武器的队伍突围,因为她是团长,是灵魂。
“如果您怀揣私心和轻装步兵一起突围,我也只会在心里骂您,但还是会执行命令。可是您恰恰相反,反而让我不愿意如此。”
“执行命令吧。”游十安最后用团长权威,解决了这个问题。
但是轮到薄奚淮,游十安就没有办法了,她希望军医跟着亚伯少校的队伍,但那人一句,“你觉得可能吗?”
游十安就沉默了。
毕竟,这些安排都是概率问题,她私心也是更愿意薄奚淮跟着自己的。
如果游十安有上帝之眼,知道亚伯少校带领的队伍确实未遭到任何攻击,趁着夜色穿过另一侧林区成功突围了,她把薄奚淮打晕,也要让亚伯带走。
可是,她没有。
此刻,冰天雪地的小路上,游十安和薄奚淮坐在最后面关闭大灯缓慢行进的指挥吉普车里,除了开车的司机,后面还挂着三个蹭车的士官。
游十安把这113人,临时编制成了一个战斗群,组成了的四个步兵班,一个侦察班,一个重机枪班,两个工兵反坦克班,一个指挥组和警卫班,这时队伍已转化成两翼牵制的跃进队形前进。*
前面派出去的侦查班传回来的消息,竟然发现不成型的战壕里全是淤泥,没有一个人,而这段小路只剩最后3公里了,所有人的心情都稍稍松了一点点。
“团长,我们肯定都会活着的,对吗?”在游十安车窗外面,一只满是冻疮裂痕的手指,扒住窗户,靠近问道。
那是一个看起来还不到18岁的孩子,眼睛里都是疲惫的惊恐和惶惶不安,另一个在后面试图拉住他的下士,包得只露出眼睛,却还是能看出满脸胡子拉碴的憔悴。
“会的,把帽子戴好。”游十安下了车,薄奚淮跟着下车,走到她旁边,听到这人又低声说了一句,“等打完这场仗,你们就能见到家人了,你会是他们的骄傲。”
薄奚淮不知道游十安自己信不信这些话,但是显然那个稚嫩的二等兵,像是瞬间从这些话里得到了力量,情绪稳定多了。
“您是位好长官。”头上绑着绷带蹭车的机枪手,伸出头来也小声说道,“都走到这里来了,你们别烦团长了。”
他说话的雾气飘散在苍白的月色里。
在这些士兵和下层军官的眼里,游十安就是一位受人尊敬的优秀长官。
她不会让所有人一直呆在战壕和散兵坑里,每个连队打上一天,就会撤下来,这种环境里,大家第二天都能吃上新鲜面包和热乎乎的罐头汤,还有床可以睡,比起其他团一直呆在冰冷肮脏的坑道里,好太多了。
她会亲自督战,会在他们换下来的时候来看望,还会和他们一起吃饭,聊聊天,也不会贪污他们这些士兵的粮响……
游十安却不这么认为,一个3800人的团,现在不到400人,算什么好长官?哦,还有那600人的补充营,一样死在巴德曼的森林里。
而且,她做那些主要是为了不让新兵溃逃。
游十安是从二等兵做起的,她知道呆在冰冷的散兵坑里面是什么感觉,脑子里经常忍不住幻想脱下鞋袜冻伤自己或者来上一枪,好回到后方温暖救护站的念头。即便知道被发现会送交军事法庭,等待的结果将是枪毙,可还是会有人这么做。
她知道庞大的坦克阴影压在脸上的窒息感,那是一种从生理上泛起的恐惧,她那会儿经常看见自己的战友,在经过一次激战后,神经崩溃,一夜之间头发都变得灰白了。
这些恐惧会让他们本能地想要逃跑,但恐惧也会化为仇恨、愤怒以及对复仇的渴求。
所以,她给了他们一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希望,告诉他们援军马上就来,告诉他们坚持一夜,就能下来修整。她给这些除了参军,可能这辈子从来就没有出过村的孩子们洗脑,告诉他们保家卫国的意义,说他们是英雄。
她甚至在第二天的时候,故意放走了一批逃跑的士兵,然后处决了他们,再告诉士兵们,逃跑是孬种行为,也是会被亚摩人歼灭的,还会冻死在路上。
看,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守住阵地。
这一切有意义吗?没有。
她达到了牵制亚摩人的战略目标吗?不知道。
就算达到了又怎样呢?战争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一切都是利益,大家都只是牺牲品罢了。
游十安从来不信自己给士兵们洗脑的东西,可那又怎么样,她就在这洪流里。
她现在的责任是带着剩下的人,活着离开包围圈。
薄奚淮在月色和雪色交织里,看到游十安坚毅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深处带着很深的疲惫。
她想要说什么,但并没有来得及,便被拽出老远,扑倒在路旁的雪地里。
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她脑子里炸开,整个地面好像都在颤抖,没有一处地方是平静的,薄奚淮被一道身躯整个完全压在地下,她的脸贴着冰冷厚实的积雪,只有余光瞥到,黑色的泥土混杂白色的雪和闪光的金属片,像喷泉一样,飞溅起来。
她看到卡车里突然飞出半边血肉模糊的头颅,带着鲜红的血迹和白花花的脑浆落在雪地上。
薄奚淮大脑一片空白,胃里痉挛到想要呕吐。
她虽然经历过无数死亡,但参战就是少尉军医,离一线战场最近的地方是医疗站,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炮弹毫无遮挡直接落在脚边的情况。
“一班!掩护中路!”薄奚淮感觉一只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了,另一只也是嗡嗡得疼,游十安大吼的声音都听得格外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