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娘不想在教坊内蹉跎,更不想一辈子陷在泥潭里,终于在一个雨夜,她从教坊的马车上一跃而下,在水坑里滚了一遭,活脱脱是一只泥猴子。
快要被人抓住之际,她寻死一般冲上了陶丹识的马车,要不是车夫眼疾手快,勒起缰绳,怕是要被马蹄活活踩死。
她扒着车轮不放,拼命哀求,额头一片血肉模糊,求马车内的贵人救她一命,却只听得冷冷一句:“让她走开。”
教坊的马车上下来几个小厮上前拉扯,他们一面向坐在马车里的贵人告罪,一面打骂她。僵持了好一会,始终没听见她叫唤一声,而她的手仍死死攥着车轮。
她当时想,若是死在这里,死在街上、躺在泥里,也算是干净净地走。
“住手。”王鸣望从车内探出头来出来,指了指泥水坑里意识模糊的泥人,“郎君说带她回府。”
教坊小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马车上的老婆子见前面没了动静,举着伞下车,嘴里骂个不停:“好个有本事的小蹄子,回去打断她的腿,丢到柴房里,叫她一辈子出不了教坊的门。”
她上前两步,刚要开口,余光瞥见马车上挂着的赫然是陶家的灯笼。老婆子咽了两口吐沫,摆手示意小厮松手,一面陪着笑道:“请郎君安,下人们多有造次,还请您不要怪罪。”
教坊这边刚松手,便有小厮将她抱上马车,王鸣望道:“会有人去教坊处理后续事宜,你们退下吧。”
她的脸颊贴在柔软的毛毯上,昏迷前的最后一眼,是陶丹识的阴沉的侧脸,看起来很不高兴。
罢了,他救了她,这条命都是陶丹识给的,他需要什么,那她便去做。
薛似云忽而笑了笑,刚想开口,陶丹识突然起身去添茶,背对着她道:“陶家与陆家沾亲带故,陆公欲送大娘入宫,想要钱嬷嬷去陆府常住,好教导大娘。可钱嬷嬷毕竟伺候阿姐多年,我想着总不好让她一把年纪了还跑去别家伺候。至于你……”
陶丹识转过身递给她一碗茶,神色如常,道:“高门贵女多学一些,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薛似云接过茶碗,低头抿上一口,是六安。
她安静地吃完一碗茶,帕子点了点唇边水渍,眼尾这才蕴上些笑意,说道:“我晓得了。你可曾用膳?”
陶丹识又坐回书桌前,摇摇头:“我没什么胃口,把手头上的事忙完还要去看阿翁。你明日要忙的事多,早些回去歇着吧。”
“不成。你胃不好,方才空着肚子喝了浓茶,后半夜定是要犯毛病的。”薛似云站起身来,自顾将袖口卷好,陶丹识瞥过她腕上戴着的美人镯,是他去年送的。
她道:“我去小厨房下一碗清汤面给你,你好歹用上两口。”
陶丹识“嗯”了一声,分神看她,笑道:“这么久了,还是只会下一碗清汤面。”
薛似云瞪他一眼,雪腮微红,满面明媚:“一碗清汤面,对付陶少卿,足以。”
待薛似云出去后,陶丹识将手里握着的狼毫丢入笔筒,眉沉眼平,神情冷然。
他明白薛似云的心思,知道她为何不快,亦知道她为何快活。
四周渐暗,下人送来的一碗清汤面就搁在案边,陶丹识看了一会,终究是端了起来,慢慢往口中送。
屋外风雨大作,吹得窗扉吱呀作响,他忽然想起初见薛似云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的下雨天。
那日陛下将大理寺上下召进宫。
一桩大理寺的陈年旧案被有心作祟的小人翻了出来,陛下不听解释,毫不留情地斥责。
“在其位,而不谋其事,朕要你们有何用,你们又有何脸面对天下百姓?!”
陛下将折子掷下,不偏不倚,打掉了陶丹识的官帽。
众人退下后,陛下独留了他,准他进关雎殿拜见皇后。
阿姐脸颊上的泪痕未干,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阿姐的泪。
在宫人口中,他知道了陛下今日盛怒的缘由:帝后闹了矛盾,而这一把火烧上了前朝。
前边的动静早已送进了关雎殿,阿姐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心,眼睛里充斥着无可奈何。
“钱嬷嬷,去请陛下来用晚膳吧。倘若他不肯来,我便不用膳了。”她失神地望着雨帘,淡淡开口。
陛下来了,对阿姐,对他,格外亲切温柔,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他突然明白了。
什么从龙之功,什么肱骨之臣,比不上后宫里的一场夫妻争执。
……
一碗面见底,陶丹识将筷子放下。
至于为什么救她,大概是因为她像是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抓着车轮不肯放手。
宁愿被打死在泥沟里,也不肯回教坊。
她的脊骨是硬的。
比他们都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