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盟同门惨死身前,这个年轻的男人依然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克制。
陈玉柔缓缓扬起眉,见这清冷如霜的年轻人半靠着梨树,缓缓坐直身子。
润泽的乌发垂落下来,他身姿挺拔如松,落拓的身影巍峨如岳。
纤长枯瘦的指尖合在上,强忍下五脏六腑血气翻涌,慕道瑛垂眸淡声道:“我竟不知这便是贵派请人的态度?”
陈玉柔有点儿惊讶地笑了一下,“手下的人不懂事,冒犯了慕道友,还望道友见谅。”
慕道瑛:“老母地位尊崇,竟也关心到我这个小辈弟子的生死不成?”
合欢宫毕竟不是魔门。
无垢老母修为已臻至九境中六境三转,而他不过四境三转。
于情于理,慕道瑛这一声“小辈弟子”并未说错。
陈玉柔倒也不生气,只笑了笑说,“老母的心思岂是我等能猜测的?慕道友,请吧。”
慕道瑛沉默了一刹。
陈玉柔语态柔和,言辞谦恭,看似给足了他面子,但他心中清楚,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实际上没有选择的余地。
直到陈玉柔催促,他才缓缓地站起身,随同陈玉柔上了合欢宫的飞舸。
陈玉柔不由因这青年小子的审时度势又多看他一眼。
慕道瑛生性简朴,喜穿素麻道袍,他受了重伤,那件素麻道袍早已被鲜血染成一件血衣,但青年的脊背依然挺拔如松,笔立如剑。
因为受伤,他行步缓慢,但姿态不偏不倚,竭力维持住了玉清观首座弟子的体面风度。
飞舸拔地而起,腾云而上,一息之间,便已飞出百里之遥,不过一日功夫,便已飞渡重山万水,降落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泽上。
这片名为“胥梦”的大泽,便是东华界大名鼎鼎的合欢宫所在地。
胥梦泽由无数川流湖泊串连而成,站在飞舟上据舷眺望,只见烟波浩渺,点落群山如螺,山光水色,溶溶漾漾。
飞舟飞过大泽,直抵烟水尽处那座黛色朦胧的高山,这才是合欢宫山门所在。
这也是慕道瑛第一次来到合欢宫。
下了飞舟,过了山门,这一路所见,山外青山楼外楼,红墙绿瓦,雕甍绣槛,倒是精巧秀气,脂粉温柔。
若不是他心知这是在合欢宫的地界,还以为到了哪家江南富户的后宅门。
沿途所遇到的合欢宫门人子弟,不论男女,个个也都是靓装丽服,妖冶俊美,顾盼含情。
只是如今的慕道瑛根本无暇去欣赏沿途的美景,他心如悬重石,不住地思索无垢老母此番用意。
合欢宫是否与魔门勾结?师尊叛逃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正当思索间,思绪倏地被一声突兀,响亮的耳刮声打断。
慕道瑛循声抬起眼,乌黑的眼望向道旁的身影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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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巧娥今天的心情简直糟糕透顶。
原本今早起身时,她心情还算愉快。
昨日范舒云约她在天香园中那棵垂丝海棠树下相见,这可是弟子房中有目共睹的。
她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十分不耐,不知此人究竟又要打什么主意。
毕竟,在这偌大的合欢宫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约见她,刘巧娥,这样一个容貌丑陋,性格孤僻的怪物。
尤其是像范舒云这样的佼佼者。
没人知道像她这样的人是怎么能混进来的。
合欢宫遴选弟子顶顶重要的一条便是要容貌端正。
刘巧娥的长相明显不在此列。
她高颧骨,尖下巴,薄嘴唇,脸颊上生着一块碗口大的疮疤,疮面凹凸不平,就像一条条肉虫扒在了脸上。
两只眼睛一大一小,细长的眼里闪动着骄傲冷冽的精光,看人的时候倒像是居高临下地,斜着眼睛睥睨着瞧人。
脸上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无不显出几分刻薄的苦相。
通常修士入道之后,经历过引气入体,洗髓伐脉,去芜存菁,仅仅两分的姿色,也能美上个七八分。
可刘巧娥不同,这是她来到合欢宫的第六个年头,她依然是那个外貌丑陋,性格刻薄,修为也毫无寸进的外门子弟。周遭同门对她的鄙夷也几乎到了赤裸裸而不加遮掩的地步。
东华界以强者为尊,合欢宫又以美貌为尊,在合欢宫,生得不美,便是原罪。
合欢宫弟子入道之后,需修习阴阳交合的术法来增长修为。
和刘巧娥同时入门的同期子弟,个个都是俊男子,美女子。男男女女,朝夕相处,一来二去之下看对了眼,纷纷拉了手共成了好事,唯独刘巧娥因为生得平庸,一直无人问津。
正因如此,她修为依然只停留在了刚入门时那点微末的功夫上。
这是个无奈的闭环。
直到半个月前,这个闭环终于被范舒云的青睐给打破了。
与刘巧娥这些外门子弟不同,范舒云虽是外门出身,却有个在内门当管事的亲姑姑,再加上他本人又生得风姿妖冶,明媚动人,尤其一双狐狸眼,顾盼含情。
人长得好,修炼也争气。年纪轻轻,便已是二境的修为,不知有多少外门的女弟子趋之若鹜,做梦也想着要跟他翻云覆雨颠倒一场,真正是天天作新郎,夜夜换新娘。
可这样的角色,偏偏在半个月前表现出了对刘巧娥的好感。
起因不过是月前的剑术大课上,刘巧娥抽中了签条跟他打了一场,结果自然是落败。
不知是刘巧娥被打得满脸鲜血的“倔强”模样,也别有一番风情,还是范舒云突然脑子搭错了一根筋。
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范舒云竟破天荒地对刘巧娥这样的清粥小菜留了心起了念。自那天起,便对刘巧娥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起初,刘巧娥对范舒云的追求很不适应。
但她久无人问津,心里若说没有怨愤不平那是不可能的。
范舒云的追求实在是令她面子大增,脸上生光。
昨日,范舒云来到女弟子居住的山房。
也不管其他女弟子们暗送秋波,一路目不斜视地走到刘巧娥面前。
刘巧娥冷着脸走了出来,似嗔似怒,问他干嘛。
范舒云也不介意,朝她展颜一笑,“我能来干嘛,当然是来瞧你的。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倒好,连个笑影也没有。”
夕阳的光照落在青年那张清秀柔和的俊脸上。
这样个俊俏的美男子,众目睽睽之下,好言好语,低声下气地劝哄着自己。
刘巧娥心里涌起一股被珍爱的甜蜜,又忍不住要炫耀表现一番,便故意作出一副恶声恶气的凶模样来,“我就这个样,你若看不惯,找别人去,到我这儿来干嘛!”
范舒云笑着讨饶:“你看看,又凶。姑奶奶,我哪敢!就怕我多看旁人两眼你都要把我眼睛剜下来!”
刘巧娥:“有事说事,你以为我像你这么闲吗?”
范舒云又是一笑,目光深情:“明日申时四刻,天香园那棵垂丝海棠树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说完这句,范舒云又与她调笑两句,这才挥挥袍袖,潇洒离去。
倒是刘巧娥又在门前多站了一会儿。
耳边传来女弟子们故意大着嗓门的议论声。
“狂什么狂?也不知道范师兄到底瞎了哪只眼偏看上了她。”
另一个瘦模样的女弟子冷笑,“范师兄风流多情,何时对哪个女弟子动过真心?你且看吧,不出几日,等范师兄腻味了,有她哭的。”
刘巧娥也不与她们辩驳,径直走到她们面前。
那几个女弟子纷纷愣了一下,摸不清楚她的意向,一时间像被猫叼了舌头,不敢说话了。
刘巧娥冷冷瞧她们一眼,趾高气扬地越过她们回了房。
刘巧娥一走,留在原地的那些女弟子顿时扭曲了脸色:“傲什么傲!丑八怪!我呸!”
惦念着范舒云的邀约,第二天刘巧娥难得起了个大早,对着镜子一阵描描画画,光是衣服就一连换了四五套。
待到揽镜自照,已有七八分的满意,刘巧娥这才出了门。
路过弟子房时自然缺不了那些长舌妇的碎嘴。
仍是嫉恨地盯着她,咬碎了牙跟同伴说,“范师兄只是玩玩她。”
“我听说范师兄是跟人打了赌,要将她弄到手。”
呸!刘巧娥暗暗啐了一口,都是嫉妒!
殊不知,她们骂得越响,她心里才越高兴呢。
这些人一个个的都是有眼无珠,只知道看脸。
不是爱狗眼看人低吗?她偏要找个各方面都强的男人双修,嫉妒得她们把眼珠子都瞪掉出来。
等到刘巧娥一路招摇过市走过来的时候,一眼便瞧见了花树下那道月白色的身影。
那俊秀飘逸的模样,不是范舒云还能有谁?刘巧娥心中甜蜜,脚下忍不住加快了步子。
可还没走到树下,又两道身影撞入了她眼底。
那两人刘巧娥也认得,一个姓冯,叫冯扶月,一个姓曹,叫曹衔柳。
只听那冯扶月对范舒云笑道:“好小子,不到半个月竟真叫你弄到手了!”
范舒云也在笑,“我本还拟要磨上一个月的功夫,哪知道这女人这么不经逗,不到半个就上了钩!”
冯扶月鄙夷说:“看她平日里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好像没一个男的能入得了她的眼,还以为真是什么贞洁烈女。”
曹衔柳接着笑道:“咱们宫里哪里来得贞洁烈女?这你们就不懂了,刘巧娥她生得丑,哪有男人会看得上她?她若想保住自己的面子,可不得端着点,作出一副是她对男人不感兴趣,而不是男人不爱她的清高姿态来?”
要说刘巧娥在合欢宫里也算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了。
因合欢宫那阴阳交合的修炼法门,门人弟子个个都放荡风骚,只要看对了眼,立刻便能滚地云雨一番。
唯独刘巧娥固守自己的自尊,驱逐想要靠近自己的任何人,竟多出了几分“高岭之花”的味道。
那日,范舒云,冯扶月一干人等闲极无聊,便打赌看范舒云是否能在一个月内把刘巧娥弄到手。谁曾想刘巧娥这般没出息不争气,不到半个月的功夫便软了膝盖。令范舒云大感无趣。
范舒云语气几分埋怨:“都是扶月你撺掇,我看她长得丑也就算了,性子也没甚有趣的,稍稍勾勾指头就黏上来。倒是我,这段时日,做低伏小的,被她占了大便宜,吃了大亏!”
曹衔柳幸灾乐祸笑道:“坏了坏了,这要是让刘巧娥缠上来该如何是好?我看你到时候你还怎么勾搭你心心念念的白梦离姑娘。”
“如何是好?”范舒云微微笑道,“当然是给她一巴掌,告诉她真相,叫她快滚。”
三人说完一齐哈哈大笑。
笑到一半,范舒云眼前倏地一暗,一道矮小的身影如旋风一般刮了过来。
“啪!”
下一秒,他脸颊顿时重重挨了一记,火辣辣的吃痛。
范舒云惊疑不定间,正对上了刘巧娥阴沉的视线。
“狗尿的小杂种,叫你他娘的谁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