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

“会跑的金钵！”“长腿的毛笔！”“会唱佛的花！”

自晋中原与你见面后，再次向沙漠深处进发时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你们一路走来精怪跟从沙地里蹦出来似的，咕噜噜地变多了。

这可比你一个人在这破地方无头苍蝇瞎撞有意思许多。

那些精怪千奇百态，晋中原在书上从来没见过，而你本来就是乡下狐狸刚进城，自然也认不出。但这并不妨碍你用妖力幻化出弓箭，对那些到处跑到处飞的怪东西乱射。

很快一只长腿的毛笔就被你射穿在地，你致力于看清它举着跑的白布上面写了什么。

晋中原在背后看你一溜烟跑远，对此只能无可奈何。这种情况他遇到太多次了，一开始你精力没处发泄的时候，就扯他的额带，拔他腰间的玉楼春。后来更熟稔了，你直接对他说：“阿原，走路好累，要不然你直接变真身带着我飞吧。”

晋中原只是无情地说：“如果你不怕被烧死的话，我是无所谓的。”

你脑袋里总是有天马行空的想法，而被骚扰的晋中原只是一而再地陪你胡闹。在河西梦境里，他并不需要记住自己身为离朱的使命，自是可以无忧无虑地做晋中原。

而他愿意陪你做晋中原。

被你按住的那只毛笔，两条腿拼命扑腾，嚎哭道：“狐仙大人，狐仙大人，放过小的吧。”

“别动，让我看看都写了些什么？”

摊开在沙地上的那面白布，被“痛”、“归家”的血字沁满。笔锋若枯枝拗折，所见皆是癫狂悲怆。虽然通篇只这两词，但是所书字体迥异，似多人合写。

“这、这都是什么啊……”你心头狂跳，手指颤巍巍地揭开另一面。出乎你意料，反面却用清娟的字体写满了古书上的句子，什么“月是故乡明”，什么“携盘独出月荒凉”，还有“梦绕边城月”之类的。

映入眼帘的都是月亮，各种各样的月亮。

就好像抓住了什么线索般，你指着白布上的诗句逼问：“这是谁写的？告诉我，我就放了你。”

小妖弯起笔杆子，谄媚回道：“是月亮湖里的月神娘娘写的。她说我们身上戾气太重，写这个可以净化我们。”

你摸了摸下巴，眯起眼睛：“你带我去见月神娘娘。”

笔杆子当场又嚎起来：“娘娘住在千里外的湖底，小的哪去得了啊！”

虽然小妖不愿意带你们去，但是它说只要沿着沙漠上的那条“丝绸之路”一直走，走上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就可以见到月亮湖。

所谓的“丝绸之路”是一条贯穿河西的流沙河。传说是当年第一个来河西梦境的人走出来的，跟着这条路走甚至可以走出梦境。

有无数深陷河西的亡魂听信传说，在那条流沙河边一直徘徊，不肯散去。

那条河漂亮得和织女娘娘编的霓裳彩衣一样，天神播撒的极光和星河都不及它半分。但等你和晋中原走上去，才发现它很难走，地上流淌的沙子比南海的涡旋还难缠。

“要不然阿原你带我飞过去吧。”你又一次拔出深陷流沙里的爪子，虽然用妖力覆盖住了脚但鞋底还是被烫得冒烟，终于忍不住再次提议。

“离朱通体布满太阳真火，不是我不肯，而是你承受不住。”

晋中原见你郁闷得狐耳朵都快耷额头上了，正欲主动拉起你的手安慰，届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女声响起。

“我说，你们在这里面走，不累吗？”

晋中原吓得手一缩，自是错过了牵你手的机会。而你只是竖起耳朵，好奇问道：“是哪位姐姐在说话？”

说话的是一只鲲鹏，鲲鹏说自己叫朱鱼，常年在流沙河边解救迷失的灵魂。

“可是我和阿原都不是灵魂，我们的身躯在大荒里还活着呢。”你坐在鲲鹏的背脊上，手搭凉棚东张西望道。

朱鱼对你很自来熟，应该说很多妖对你都挺自来熟的。这大概就是九尾白狐的魅力吧。

她听说你们要找月亮湖底的月神娘娘，便主动提出载你们过去。

鲲鹏可展翅千百尺，扶摇直上九万里。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步对朱鱼来说就是眨几眼的事情。

“你们俩可真是乱来啊。小狐狸，你家大人知道你跑来这了吗？”

“应该知道吧。”你犹疑地挠头，补充道，“大概。”

“我可不信寒香寻会同意你来这。”朱鱼为了让你们不被高空的风刃割伤，所以飞的并不快，连她说话的语气都悠哉哉的。

寒香寻确实不知道李煜说的天外梦境是来这河西，她还以为是云梦泽之类的上古仙境。小狐狸是去跟道祖修仙论道的。

毕竟寒香寻跟周蔷是自小的老相识，有过命的交情。谁能想到她家公子这么坑你。

你决定等出去以后就跟寒姨告状，好让她把腾蛇的鳞片都扒光。

“朱鱼前辈你认识我？”

“很少有妖不认识你吧？”朱鱼突然认真起来，翅膀绷直，“就像跟在你身后的那位，宋国国主的胞弟，也很少有妖不认识。”

晋中原听此只是笑容浅浅，但他抓在你腰间的手悄然一紧：“朱前辈，幸会。”

宋国就是如今中山国的名字。只不过在几十年前中山国还叫周，并非宋。

周主驾崩之时，宋主匡胤顺应天命，继承大统。

而宋主胞弟名为光义，却非告诉你的晋中原。

不过这些你都不知道，你只是说：“阿原这么厉害？”

朱鱼笑道：“他当然厉害。”

一片悠哉哉中朱鱼又问：“中山国里的那条大河，就是黄河，它还发大水吗？几十年前我以命填之，不知现下如何了？”

“中山国之民有幸得朱前辈庇护，大河已不再泛滥。如今也现世新的‘天吴’止雨退水，承接您的遗志了。”

你难得听晋中原正色说话。往常他跟你讲话都轻柔柔的，跟擒一朵最娇最嫩的玉楼春逗弄你耳朵一样，但如今他语中有金石之声，铿锵作响地颁布天宪。

真真如日监在兹的羲和。

朱鱼听此飞得更轻快了，鲲鹏庞大的身躯击起三千里余风，高空的云团被打散成一缕缕的白丝穿过你颊边鬓发。你耳朵动了动，听到她哼唱：“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

轻飘飘的歌声把你们轻飘飘地带到了月亮湖。

湖似柳叶弯钩，落在黄沙上倒成了地上月亮。

天上的月亮还没出来，地上的月亮悠悠淌着青白色的波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月神娘娘的天阴冠或者蓝田玉手持。

朱鱼在湖边幻化人形，一身青霜袍，袖子却着绛红。灵眸透亮，乌发高盘，头戴飞鱼晨缨冠。她朝你抬手，揉搓你脑袋：“小狐狸，你如果有缘出去，能帮我一个忙吗？”

你下意识地蹭她手心：“什么忙？”

“朝阳之谷的那个冯夷是我的丈夫，你出去后帮我跟他说一声，以后少吃咸鱼多吃点新鲜的。天上来还没穷到要天天吃咸鱼吧。”

月亮湖底有个月神娘娘，这件事河西的小精怪们都知道。笔杆子说，月神娘娘长得跟月亮一样漂亮，只可惜娘娘的眼睛一直闭着。要不然定也是两轮泓泓的月牙。

月神娘娘在湖底，要找她那就只能下水。

这月亮湖看着清浅，潜下去才发现很深，在沙漠里还有这么深的湖，只能是神鬼之力造就了。

你跟晋中原屏吸游了许久。游到感受不到时间流逝，游到漆黑和寂静紧紧捆住你们，也没有着地的迹象。你不知道这湖到底有多深，它就像一只等待你们自投罗网的洪荒巨兽。

晋中原抬起手，太阳真火在手心燃起，那火光自他为起点迅速扩散而去。他是要用真火照亮这一片黑暗。起初那火还能帮助你们辨别方位，但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个天青色的泡泡陡然从湖底冒出来，眼见它扩散得愈来愈大、愈来愈近，你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泡泡包住，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月神黎蓁蓁就在湖底的礁石上半靠着，静静感受你们两个闯入者带来的涟漪，然后她像是闻到了什么般，轻疑出声。

她浅青色的广袖一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包裹住了你和晋中原下潜的身子。再一挥，你们两个就被不由分说地甩进了湖底洞窟。

她的眼睛虽然阖着，素白的脸却正对你：“小狐狸，你身上有好闻的味道，很熟悉。”

而你和晋中原一狐一鸟就趴在地上，不省人事。自然也没听到月神的自语。

等你醒来的时候，睁眼便见一轮又大又白的月亮。那不是悬挂在天空的月亮，那是湖里长出的月亮。

而月神黎蓁蓁依旧半靠在礁石上。礁石嶙峋黝黑，可月神却跟月亮一样白。

湖里挂着一轮，湖底躺着一轮。

你爬起来推了推晋中原的肩膀：“阿原醒醒。”

离朱没什么反应，只是皱起眉头，好似被人打扰了美梦。

月神道：“小狐狸，你的朋友没事。过会他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