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数当今武林,武功在花无缺之上的没有几人。他十四岁时就能轻易取下神锡道长从不离手的长剑,十六岁与路仲远交手两次,江湖各大派掌门与他切磋,不仅无法制胜,还要叹一句“后生可畏”。花无缺年纪轻轻有如此成就,其师承和天赋亦羡煞旁人,习武之路算得上一帆风顺。
但他此次练功突破出了岔子,真气受阻,闭关七日未能解决,现在不止内功无法精进,运功聚气时胸口疼痛,真气紊乱,还吐了两次血。然而这世间最熟悉移花真气,能予他莫大助力的,唯有曾经的移花宫宫主。
那年龟山决战,怜星身死,邀月带着她的尸身不知所踪,后来花无缺辗转打听数月,终在王屋山附近找到她们。
王屋山段峰峦迭起,植被郁郁葱葱,河水澄澈,遥遥望去,水天一色,仿佛顺流而上,能直入仙界。在此山清水秀之地,花无缺胸中郁结疏散不少,在怜星坟前上了香,和小鱼儿一起到山间小筑。
邀月不愧为当世顶尖高手,一眼就瞧出花无缺的问题,“为何不找燕南天帮你?”
最早陷入瓶颈时,花无缺就曾修书于燕南天,燕南天虽有调理气息的办法,但嫁衣神功是猛烈之气,与移花宫的柔和功法相悖,无法助他突破。
“他也不过如此。”邀月能在这一点上胜过对方,不可能没有半分欣喜之意。
花无缺拱手道:“弟子闭关多日,苦思无果,若非万不得已,决计不会来打扰大姑姑的。”
邀月道了句“屏气”,并指疾速点了几下,花无缺顿时感到气血翻涌,不受控制地呕出一口血。
小鱼儿扶着他的手臂,才要质问她做了什么,就被邀月冷冷瞪了一眼,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
邀月转身道:“跟我进来。”
小鱼儿放心不下,随他们进屋。他很好奇这对师徒往常究竟如何相处,也想瞧瞧邀月传道授业时到底是什么样子。只见二人相对坐在矮榻上,闭目调息,花无缺方才吐了血,好像脸色更白上些许。
过了片刻,邀月问:“你可知,此番突破为何受阻?”
花无缺微微皱眉,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弟子猜测,大约是心境的缘故,太过急躁了。”
就这“心境”二字,小鱼儿能揣度几分。他从小到大习武,都未体会过闭关的滋味,武功突飞猛进的那段日子——在海家班时,更是白天卖艺晚上习武,全心全意,丝毫不乱。
若说他那时拼命练武是为了出人头地,打败花无缺,那么花无缺学武除了移花宫的规矩之外,也是为了有朝一日战胜他。这其中变化,就是他们不再敌对。但小鱼儿宁可相信自己偷懒,也不信花无缺会因此松懈。花无缺日复一日,勤勉不辍,哪怕不得已在荒郊野外露宿,也不会耽误该做的事。
“那你可知,为何从前没有遇到困境?”
“以前在移花宫,有二位姑姑相护,迷途之时,也有小姑姑指点迷津。”
当初邀月怜星为了不让花无缺在决战中落了下风,自然希望他的进益越快越好。
“武学之道不可能一帆风顺,即便是我和怜星,修习明玉功时也有重重阻碍,该碰的壁,必须要碰。”邀月睁开眼睛,“感觉如何?”
花无缺吐纳几息,亦睁眼道:“适才大姑姑替我点通经脉,真气畅通,我感觉好多了。”
小鱼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来王屋山前,他替花无缺把过脉,也为他用过五绝秘籍上的点穴之法,实在是十八般武器都使尽了,邀月却能一点即通。他还年轻,还有很多路要走。
邀月点头:“我再传你一道明玉心诀,可助你一臂之力。”
“明玉心决?”
邀月却突然不说话了。
这样的沉默并不少见。花无缺幼年受教时,常有不解之处,邀月冷漠、严厉,只说“怎样做”,很少解释“为什么”,在旁为他解惑的,是怜星。
而今,一人隐居山林,一人黄土为伴。
“移花宫所有功法皆是我姐妹依据明玉功所创,同宗同源,你当然也能用。”邀月凌厉的目光忽然看向小鱼儿,小鱼儿心知自己不能听这等“机密”,自觉离开房间掩上门。
庭院里,简钗素衣的哑女正安静地侍弄花草,小鱼儿无所事事,拿来纸笔坐在院中,挥毫写了六个大字:「你叫什么名字」
哑女放下银剪子,与他相对而坐,写下“周芙”二字,又指指自己的耳朵,点点头,意思是她能听见。
小鱼儿难免好奇。周芙说她幼年生病吃错了药坏了嗓子,后来家乡闹灾,父母俱亡,她孤身投奔亲戚,途中险些饿死,被邀月宫主所救。她比花无缺年长好几岁,这件事远在邀月遇到江枫之前。
移花宫收留了许多孤苦无依的女子,为她们提供生路和庇护,可惜邀月的脾气因为江枫变得越发古怪,宫女们战战兢兢,最初进入移花宫的喜悦被惊惶所取代,恪守规则,人人自危。
“你原先在移花宫是做什么的?”小鱼儿陪花无缺回过移花宫几次,只要见过她,就会记得很清楚,可他们从未打过照面,也从未听旁人提过这个名字。
清秀小楷在纸张一角写下“浣衣”。周芙不会说话,管事姑姑不便安排她到宫主和少宫主跟前,洗衣服的差事却不需要说话。
“你为什么主动来照顾邀月?你不怕她吗?”
周芙笑着摇摇头,慢慢写下一段话:“少主让我们回家,但我无家可归,宫主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身无所长,只能略尽绵薄之力。这里山清水秀,我很喜欢。”
周芙不会说话,不会扰人清静,又能洗衣做饭,随侍左右,邀月留下她大致就是因为这些缘故。小鱼儿既感佩又同情,摸出一粒碎银给她,“在深山老林住着实在苦闷的很,你用这些钱买些衣裳首饰,让自己高兴高兴。”
周芙后退一步,匆忙摆手,神色如临大敌。
小鱼儿笑道:“别怕,你偷偷地穿,不会被邀月发现的,如有万一,就说是花无缺的意思,总不好让你白白付出。”
周芙摇头拒绝,两只手比划了半天,小鱼儿完全看不懂,只知道她生气的样子和花无缺的两个侍女一模一样。
“你拿着钱帮我办两件事。”小鱼儿道,“时辰不早,花无缺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来,我们肯定要吃了饭再走。你再去镇子上买只信鸽好好养着,遇事可以传信回移花宫……移花宫太远,可以送到慕容山庄,樱溪也行。多余的钱,就当养鸽子的费用。记得再买串辣椒。”
周芙收下银子,做事很利索,从镇子上买了食材和信鸽。她终究是从移花宫出来的,饮食简单清淡,小鱼儿掌勺炒了盘红烧茄子和辣子鸡丁,把周芙呛得直咳嗽。
饭菜端上桌,周芙轻轻敲了下房门,不久,花无缺推门出来,坐在小鱼儿右手边,微笑着对他点头。困扰多时的问题终于解决,小鱼儿很想庆祝一番,可惜这里没有酒。
余光人影一闪,邀月一袭白衣,大方落座。依周芙姑娘所言,她一直在房间里单独用饭,此刻出现,被小鱼儿按在椅子上的周芙立刻站起身,局促不安地站在旁边。小鱼儿虽不计较往日仇恨,但他和花无缺不同,没有那层养育之恩,要他与仇人同桌用膳,实在对不起早逝的父母,于是风卷残云般扫荡一遍,碗里堆了座小山,打算另找一个清净地吃饭。
除了他,桌上未有一人动筷,邀月看到那盘红红的辣子鸡丁,眼角抽了抽,转头对花无缺道:“无缺,我书房东墙的架子,第二层从左往右数第三格,背后有暗格,里面放着我的手札,你去烧了它。”
花无缺点头应下。小鱼儿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些许不解,便替他开口:“手札里写了什么?为何要烧?”
邀月淡淡道:“明玉功。”
二人俱是一惊。周芙明白这不是她该听的,立刻捂住耳朵,躲到厨房里去。花无缺忍不住问:“手札里凝聚了二位姑姑多年心血,为什么要烧呢?”
“明玉功本是失传的东西,该彻底消失,不必留,此后也无人有资格练它。”邀月嘴角微动,挤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你也是我的心血,现在又如何呢?”
她的语气听得小鱼儿浑身发毛,生怕对方受了刺激,作出不可控的举动来,幸而邀月未再说什么,饭食一口没动,起身回了房间。
晚膳后,花无缺和小鱼儿伴着落日余晖下山,山道的青石阶上映出浅浅的树影。
小鱼儿回头看向略慢一步的人,问:“看你一晚上心事重重的,在想什么?”
花无缺回神,微笑道:“在想大姑姑的话。”
“她让你烧,照办就是,她自己都不在乎,你替她可惜也没用。”小鱼儿道,“不过你下次来,就要喊周姑娘一声‘师姐’了。”
“为什么?”
“我瞧她身手极好,而她原先是在浣衣处的,应当是她来山间小筑以后和邀月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