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废弃矿洞阴冷刺骨,小鱼儿在破旧的木椅上坐了半夜,双手反绑在椅背后,迷魂香的气味令人头晕目眩,浑身都提不起力气。转头看向几尺旁的铁心兰,她同样被点了穴,面色憔悴。
正对矿洞向阳的入口,有一座晶莹的冰棺,怜星宫主静静躺在其中,双手交叠在腹部,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晨曦的光照耀进来,映得她依旧那么美丽高洁。
小鱼儿看着洞口的光计算时辰,邀月从另一侧无光的入口如时而至,一言不发地又点了遍他全身大穴,身体中缓缓转行的气血,又变得缓慢凝滞。
如此来回翻覆并不好受,三两回下来,小鱼儿已经习惯:“隔半个时辰就帮我做一次点穴按摩,有劳邀月宫主大驾。”
邀月低眸看他,无悲无喜:“你太狡猾了,江小鱼,这一次你休想逃出去。”
“聪明人好处真是多……”小鱼儿大笑着,调侃道,“铁心兰,邀月宫主觉得你不够聪明,不肯帮你呢!”
铁心兰没精力与他谈笑,两个时辰对于习武之人来说不算太久,但迷魂香的气味始终让人提不起力气、振不起精神。
“邀月宫主……你将我们绑到这里,究竟为何?”
“还能为何?”小鱼儿试图暗中调动内力真气,却是无用功,“天已亮,花无缺应该快到了。”
邀月冷哼一声,点住他二人哑穴,又挥手打倒角落的香炉,熄灭火星,绕去旁边的矿道。
熄灭迷魂香,人会恢复力气,越来越清醒。这香本就用来防小鱼儿,邀月既敢熄灭它,便是不再怕他逃跑。
至于他和铁心兰身在此处的原因,小鱼儿不需多思,邀月的复仇计划被打破,如今距龟山之战不过一两月,执念和怨忿并非朝夕可解。一人是花无缺的即将新婚的妻子,一人是花无缺的双生兄弟,世间再没有更大的筹码。
小鱼儿正思索着,邀月的声音自洞外传来:“无缺,你来了。”
自小鱼儿、铁心兰和遇花无缺,三人兜兜转转,情字难解。直到小鱼儿遇到了苏樱,小鱼儿和花无缺兄弟相认,似乎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花无缺与铁心兰也遵循父辈之命,成家衍嗣。
婚期定在这月十五,花好月圆,宜嫁娶。
日子一天天近了,花无缺看着门窗上贴的大红喜字,喜悦之情若有若无,今日晨起,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踌躇一番,决定同铁心兰重新商榷。
然而房中空无一人,只在门缝里捡到一张信纸。花无缺没有惊动其他人,将纸放在自己屋里的木桌上,按信中所说孤身赴约。
从最外侧的洞口走入,至第一个岔口,邀月神色平和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等他良久。花无缺担忧小鱼儿和铁心兰,脑海中却又浮现出从前在移花宫生活的情形,百感交集间,邀月率先开口:“无缺,你来了。”
一如往昔,他还是移花宫的小弟子,每日晨课,邀月见到他,就是这么一句话。
花无缺拱手:“大姑姑。”
邀月道:“听说,你快要成亲了?”
“是,就在这月十五。”花无缺看着她十数年未变的年轻面容,眉间皱起,“小鱼儿和心兰,他们还好吗?”
邀月走向右侧的矿道,示意他跟上来,走到半途忽然停下,幽幽道:“无缺,怜星生前对你好吗?”
花无缺如实答道:“二姑姑对无缺恩重如山。”
邀月微微点头,又问:“让他们去陪怜星,你觉得如何?”
花无缺浑身一震,额上几乎渗出冷汗:“大姑姑此话何意?”
邀月道:“怜星一个人在那边太孤单,她生前对铁心兰和江小鱼都不错,让他们去陪陪她。”
花无缺心中大骇,对着邀月跪了下去:“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亲人!倘若他们做了错事,无缺愿代为受过,求您饶了他们!”
“我知道你舍不得,怜星也最疼你,不会不顾你的想法。”邀月微笑道,“一会儿,你选一个带走。”
花无缺尚有疑惑,愣了须臾才道:“选一个?”
“无缺,大姑姑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不会忤逆我的,对不对?”
花无缺跪在邀月面前,如临深渊。过去十数年的规则教育令他本能地服从,又深知邀月脾性,她说要杀,就是真的要杀,凭一人之力,远远无法与之抗衡。他颤声道:“求您放过他们!”
邀月冷声道:“你若不选,我便把他们都杀了!”
花无缺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求大姑姑三思!”
邀月藏在袖子里的手青筋暴起,气得浑身发抖。积怨二十年,此恨难消,但她善于忍耐,循循善诱道:“选一个,我可以带你见他们,否则……你连他们的尸体都看不到!”
这一次的选择关乎生死,二人的性命压在心上那么沉重,花无缺垂着头,几乎跪不住。良久,才抬头道:“我选心兰。”
话音才落,邀月看都未看他一眼,扬手一挥,身旁半面石壁开裂崩塌,石壁后的景象瞬间撞入眼帘。
正是小鱼儿和铁心兰所在。
此处矿区被采竭,矿道与矿道间仅一壁之隔,山体松软,已经塌陷大半,只有靠外几条通道可以行走。
山壁能被邀月一招打破,声音自然也传得过去。小鱼儿僵直身体端坐原地,听到师徒二人对话,全身血液好似快要沸腾起来,花无缺如此一选,不论谁生谁死,他此后必然活在自责懊悔之中。奈何小鱼儿还未完全冲开穴道,只能任由邀月信口胡说。铁心兰不如他镇定,自花无缺开口的那一刻就泪流满面,听到他选择自己,更是悲不自胜。
因为花无缺不会放弃任何人,除了自己。
花无缺魂游天外般走到二人面前,见他们安然无恙,欣喜不过一瞬,便又紧张地看向小鱼儿,盼望对方懂得所谓的选择并不意味着放弃。
小鱼儿回望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很是赞许。邀月如今所为,说到底是为了二十年前的恩怨,是他们一家的事,铁心兰被无辜卷入,让她先脱身离开本就理所应当,他再与花无缺联手对付邀月,也不至于束手束脚。可不知怎的,他的心脏无端抽痛了一下。
邀月言出必行,果真给铁心兰解了穴,抓起她推向花无缺,“你们可以走了。”
铁心兰中了迷魂香,脸色憔悴,脚上也没有力气,被花无缺扶了一把才没有跌倒。她含泪瞧了眼花无缺,又回头看了看小鱼儿和邀月,提裙而出。
邀月喝道:“你为何不走!”
“那夜林中,您带走小鱼儿,我未能阻止,后悔不已,今日我绝不会再留他一人。”花无缺说得决绝,向她身后的人投去目光时,眉眼却是温和的。
小鱼儿看起来仍旧受制于人,但他已经暗中挣开绳子,真气也凝聚了七八分,此刻听着花无缺的话,只觉得胆战心惊。
邀月道:“不管你在不在这里,我都会杀了他!”
花无缺朝着出口边的冰棺躬身一礼,直视邀月:“无缺得二位姑姑躬亲养育,能够文武皆通,立身于世,无以为报。但小鱼儿是我的手足,是我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大姑姑若要杀一人,那便杀我!”
他毫无畏惧,甚至有些大义凛然,却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怎样的抉择。生命可贵如斯,想要放弃它竟是那么容易。
邀月瞪大眼睛,面色如冬日寒霜:“你真的要为他抵命?”
花无缺没有迟疑:“无缺说到做到,请大姑姑先放了小鱼儿。”
邀月看着他从襁褓婴儿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亲手毁掉自己十多年的心血,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她沉默片刻,终于松口:“好,你自己动手吧,你死了,我立刻放了他。”
丧亲之仇,教养之恩,是缠绕难解的枷锁,但此时此刻,花无缺忽然发现那些旧事其实都不重要,唯一感到抱歉的,是他相认不久的亲兄弟。
因为他让小鱼儿失去了最后的血亲。
花无缺闭上眼睛,掌中聚力,千钧一发之时,一股力量猛然扑向他,花无缺险些摔倒,又被抓住衣襟,紧接着听见沙哑抓耳的声音:
“花无缺你混蛋!”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骂他,花无缺睁开眼睛,看见面前气急败坏的江小鱼,“当了十几年正人君子,偶尔当一次混蛋,也不错。”
“没和你开玩笑!你以为你死在我面前是在救我吗?你难道不知道,我会怄死气死内疚死!”小鱼儿被点了哑穴,强行冲开穴道,嗓音沙哑得厉害,
花无缺微怔,低声道:“我总不能无动于衷。”
邀月指着他厉声道:“你不是中了迷魂香!”
小鱼儿转身,嘴边提起一抹笑:“我是闻了迷魂香,但你为了让我们听清你和花无缺的话,提前打翻香炉;我从小在万大叔的草药堆里长大,碰上我,你那迷魂香还剩多少药效?”
“迷魂香没用,但这招一定有用!”邀月身形一动,便有一股劲风划过,小鱼儿生受一击,立时栽倒在地,歪头呕出一口血,全身的骨头仿佛被打碎般疼痛。
花无缺大惊失色,急忙将他扶起护在身后,“大姑姑,您答应过会放了小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