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徽之感到旁边女郎灼灼的目光,前行的步伐微微乱了些,却不敢侧过脸去看她。
二人便这样并肩走着,一路无声。
金色的光影刺破云层,静静地洒在他们身上,洒在路边破土而出的青草上,这一刻仿佛岁月都停止了喧嚣。
崔黛归在心中嘀咕了一番,却排除了陆徽之。
很简单,那日她弹琴,顾晏舞剑,陆徽之作画,一场表演过后,只有顾晏因着出了汗去更衣,她同陆徽之却是安坐席上没有走动。
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这样来约自己相见。
想通之后,崔黛归不禁好笑。
明明东厢房他的赠药之举乃君子所为,却被自己私下百般揣测乃至幻想。
简直是、是......无耻极了!
崔黛归想着脸便微微烧红起来,她转过目光,却见前方熙木台已是到了。
陆徽之终于松了口气。
在栏杆处坐下后,他才问道:“崔姑娘所言......九皇子如今还病着,小公主却是怎么了?”
崔黛归摇头,“我并非指风寒之事,我是说性命。”
闻言陆徽之微微蹙眉,显是未听懂。
崔黛归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借口,“前两日在承乾殿中听到了一桩官司。”
她把两个小公主的争执添油加醋说了,“安禾瞧着是年纪小,可她身边人惯来宠着她,是什么都肯替她去做的。陛下同太后何等重视先蚕礼想必郎君也清楚,如此敏感时期,诸如衣食出行等方面还是注意一些......小孩子不懂事,亦或受了心怀鬼蜮的大人唆使,做出一些没轻没重的事来......可千万不能让小公主受到委屈伤害了。”
她一番话说的诚挚,陆徽之听着,不由侧目。
对于小孩子之间的口角,大人常常一笑了之。又因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有时候谁家的受了委屈,也只能暗暗忍下这口气。
小公主他知道,即便智力不如同龄人,也是个令人心疼的好孩子,九皇子更是知书懂礼。
姐姐久居深宫不易,这两个孩子便是她的命。
不论眼前的姑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亦或仅是出于好心提醒,他都愿意按照她说的,尽己所能去好好保护这两个孩子。
他抬眸一笑,“多谢崔姑娘提醒,我定会知会姐姐多加小心的。”
顿了顿,又道:“今日崔姑娘之话,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人知晓。”
却是贴心考虑到了崔黛归身为崔贵妃侄女的立场,也丝毫不问崔黛归为何会有此担忧——虽然这仅仅只是孩童间再平常不过的争吵罢了。
崔黛归闻言却是深深蹙起眉头。
犹豫一下,她还是起了身,想要郑重言明此中利害。
却不料陆徽之见到她起身,也急急地随之而起。
倒把崔黛归吓了一跳。
她疑惑地望向他,却见他似懊恼似的,有些不自然地解释道:“......今日做了些雕花的木工活儿。”
“......?”
崔黛归愈发睁着一双清澈的杏眼,不解地看着他。
陆徽之却是笑了,抬手指了指自己束起的头发,“恐沾染了木屑,叫你笑话。”
崔黛归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
“陆郎君君子风度,端方守礼,若无这一点木屑点缀发间,岂非失了飘逸洒脱?”
她捂了嘴笑,“正要这样才显出不羁呢!”
一番话说得陆徽之面色微红。
崔黛归也后知后觉红了脸。
这样的话是否会吓到他,给他留下个浪荡大胆的印象?
这样想着她心头已是懊悔极了,因而轻咳一声,极不自然地正色道:“嗯......咳咳,我方才所言,还请郎君慎重,世事无常,莫要待失去后再追悔莫及啊!”
她这话说得十分重了。
若是换个小心眼的人来,许会认为此话诅咒不吉,要心生怨怼。
陆徽之深知她并非此意,因而也拱手一礼,郑重道:“崔姑娘肺腑之言,子德铭记在心,多谢!”
眼见夕阳落下天色变得昏暗起来,为了避嫌,崔黛归便先一步先出熙木台。
直到要拐弯进入通往先蚕坛的那条甬道时,她一回头,却见晦暗的熙木台中,陆徽之独身一人立着台阶上,似乎是看着自己这边,久久不曾移开目光。
崔黛归心下没来由一慌。
努力地保持着端庄的身姿,却越努力越手忙脚乱,最后只能表面从容实则僵硬地走进了甬道。
甬道上迎面走来三三两两结伴的工匠,他们面上都有着或深或浅的皱纹,有不少年纪大些的更是已经两鬓斑白,并不似雪,更不是滑顺青丝,只是黑白交加,间错着组成并不好看的枯草般的头发。
他们并非含饴弄孙的年纪,那不是银丝,是华发早生,是愁丝。
他们都是吃完晚膳后,趁着天未黑,匆匆赶回将作监附近的角房歇息。
崔黛归走过去时不由放快了脚步,她微微侧过身子,头朝着宫墙这边,不想让人瞧见面容。
所幸在宫中做事的都知晓少说多做的道理。
一路走过来,没一个人多嘴问话,这些人更是连一个眼神都不往崔黛归那边瞟去。
崔黛归稍稍安心。
却又不免心中生出些许淡淡的酸涩。
她忍不住回头看去,那群匠人正拐过宫中狭窄的甬道,消失不见了。
这些人,又有谁是谁的父亲、兄长、孩儿呢?
她想起了安禾公主身边那个被打一顿丢出宫的侍卫。
宫中之人的命,实在太贱。
她心中正不是滋味,却不想头顶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敢在宫中私会,你是嫌命长么?”
她悚然抬头,却见顾晏正站在先蚕坛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上尽是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