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祯一回头,闵岚站在那里,他还是那副打扮,一袭暗云纹广袖锦袍,玉带束出劲瘦腰身,袍角金线绣的团纹随步伐若隐若现。
他头戴银丝嵌玉冠,额前垂落的发丝被风撩起,露出眉骨下一双幽深如潭的眼,腰侧悬着的白玉坠子随衣摆轻晃,衬得整个人清贵凛然,恍若谪仙临世。
禧安一见来人,便不敢开口了,悄悄缩到岑祯身后,指尖揪住她袖口,用气音道:“他怎么来了!”
岑祯也十分惊诧,无奈扶额,正欲开口,周砚已默默躬身行礼,率先走向了一旁的船,垂首立至船尾,从头到尾像个锯嘴葫芦。
“殿下若想游湖,也可另寻一舟。此舟甚小,也没有随从,恐怕殿下不适应。”岑祯勉强维持笑容,抬头望向眼前的人。
闵岚深深望了她一眼,恍若未闻,径直踏上船头。
乌篷小舟随他步伐轻晃,水波一圈圈荡开,搅碎倒映的春色。
岑祯和禧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人上了船,回顾四周,大多数人也已经结好伴,要么在湖上,要么准备出发了。
于是两人也只好跟着二人上去。
周砚在船尾解开绑在木桩上的麻绳,小舟一下子脱离桎梏,轻轻摇晃起来。
禧安自然地坐了下来,理起了自己身上的裙摆。
岑祯心想,不可能靠这两位金枝玉叶来划船,又没人带随从,只好任命握住桨柄,准备划船了。
而周砚解开了绳索之后,也很有自知之明地坐到了另一侧,准备划桨。
而岑祯还没握稳浆柄,面前突然出现一道阴影,一片熟悉的衣袖出现,覆上了岑祯正欲握住的浆柄。
“我来吧。”
一道如流水般的温和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岑祯受惊般收回手,抬头疑惑地看了眼眼前的人,干什么?
随即岑祯想到了什么,便开口道:
“王爷,这样的小事还是我来做吧。”岑祯接着笑了笑,“不用担心,我力气不小,会和周公子保持平衡,不会摔着王爷和公主的。”
岑祯只以为对方不信任她的技术,但此船四人当中,若一定要选两个人划船,那绝对是她和周砚了。
让她坐当朝王爷亲手划的船,她只怕无福享受。
但岑祯望着眼前的人,明明他表情也没变,身上的气场却无端变化了,让人觉得他好像生气了。
岑祯愣了愣,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眼前人根本没管岑祯说了什么,垂眸扫过她藏在广袖下的手,继而俯身,又握住船舷,几乎是逼走了岑祯。
岑祯起身避让,未及再客套几句,他已利落握起木桨,配合周砚的节奏划了起来。
两人各坐一侧,一左一右划动,倒显出几分诡异的默契。
春日的河面,新荷还未绽放,嫩绿的荷叶裹着露水,被桨声惊得轻颤。涟漪层层泛起,波光粼粼,照亮一池碧绿。
静静地,还可以听见不远处的小舟上传来的谈话声。许是又做出了双方皆满意得趣的诗句,一时笑声阵阵。
而他处之热闹更衬出此处之无言。
岑祯一行人所在的船上,不仅没有谈笑声,更是巴不得连呼吸的声音都不要有,好像这样才免得打扰了划桨之人的节奏。
禧安缩在角落,目光在闵岚与岑祯之间来回游移,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周砚埋头划桨,额角沁汗,专注的样子仿佛前路是赶考之路;岑祯僵坐正中,不知今日这出又是怎么回事。
就这样一路沉默,好歹是划到了湖心亭。
虽说是湖心亭,但其实不止一个亭子。主亭居中,八个副亭在四周依次展开,亭与亭之间曲折相连,颇有意趣。
亭皆四面垂纱,檐角坠着铜铃,风过时泠泠作响。
亭中石案摆满珍奇花卉:魏紫姚黄牡丹层叠如云,西府海棠垂丝蘸水,最妙的是一盆绿萼梅,明明已过花期,竟在暖房中催出零星白瓣,幽香沁骨。
待到了亭子旁,周砚率先下了船,又引着禧安下船,闵岚不紧不慢地放下船桨,一手向前,引岑祯先行。
四人甫一登亭,周遭谈笑声便倏然低了下去。
贵女公子们偷眼打量着夔王冷峻侧颜,又瞥见公主与岑祯,终究不敢近前,只远远围着赏花,倒似替这方寸之地圈出无形屏障。
禧安佯装不经意,拉着周砚就往另一个方向走了。两人对着亭中摆放的花,点评得津津有味。
岑祯还没来得及开溜,就被身旁人问住:
“岑姑娘平日爱赏花吗?”闵岚开口。
岑祯总觉得今日闵岚怪怪的,做事也怪,行动也怪。
之前二人也曾一起查过案子,一起度过危险,今日他的语气却仿佛第一次认识岑祯这个人一样,令她不得不诧异。
但想到,也许在外人眼里,他们二人本就不熟悉,她旋即故作赧然:“臣女粗鄙,生长在乡野之地,不曾见识过什么名贵的花种,更谈不上赏花了。”
她状似害羞地说道,余光却紧盯闵岚神色。
二人步子随着亭中花卉的摆放而慢慢走动,闵岚时不时便问上她几句,有的问题和花有关,有的问题却很突兀。
岑祯一边回答,一边余光注意到大家都往这边看,心道不妙,于是便引着闵岚往屏风掩映之处走去,打算跟他好好聊聊。
这是一个连接着主亭的副亭之一,上面屏风有意摆放成几个精妙的角度,所过之处花卉幽香绽放,和屏风上的百鸟朝凤刺绣相得益彰,仿佛下一秒就会冲出屏风,携花而去。
这里倒是十分隐蔽,隔着屏风人影绰绰,也不大听得清人言。
岑祯正想开口询问,闵岚却抢先开口道:
“你从前也这样经常受伤吗?”
从前?受伤?
岑祯盯着对方那双如墨般清透的眼眸,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
是指她不小心打碎茶壶受伤吗?
“从前、从前,王爷想必也能理解,我家中一直是将门世家,管教甚严,这样的事若发生,必然是会被责罚的。家父对我要求严格,因此受伤也是常有的事。”
“未曾听闻令尊是如此冷硬无情之人。”闵岚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沉浸在了什么回忆里,眸中浮现岑祯看不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