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芸落下了第一笔,接着第二笔……她把脑海里所有能想到的人都画了出来。
笔触断断续续,偶尔停顿,但一笔完成的时间更多。
她笔下的主角们此刻不过是简单的几根线条,任由她肆意发挥,随意主导。
隋月明轻而易举地,就认出了她笔下的檀香。
因为她在所有人里最与众不同。
独特的红色染料绘制,落笔虽然抽象但每一笔都干净利落,没有杂色,呈众星捧月位于所有人的中间。
“这是檀香吗?”
庄芸迟疑地点点头。
刚才哭过,这会儿她的思维放缓了,防备心也低了不少,隋月明趁着这一点构思的时间,问:“你恨檀香吗?”
庄芸没想过她会这样问。
毛笔顿时悬在空中,大滴墨水顺着狼毫滴落在宣纸上,刚好砸中纸上一大团凌乱的黑色线条。
——那应该是她笔下的张良生。
隋月明没等太久就等到了她苦笑的回答:“恨,怎么会不恨。”
她抢走了自己的相公,也是自己被发卖的原因之一,她这么久所有的痛苦都由她一手造成,又怎么可能不恨。
无数个独寐的夜晚,她都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诅咒这个女人能得某种花柳病暴毙在床,最好永生永世都不得善终。
她小产那段时间,甚至请过邪头佛,也试过扎小人,把檀香的名字刻在稻草人的身上,用绣花针狠狠地扎。
但她始终没有死,还被张良生一台软轿娶回府里,风光接替她宠妾的位置,成了下一个炙手可热的贵主。
庄芸恨透了她。
只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却没想象中的疯狂。
循着旧礼,春楼赎身出来的姑娘新婚不能走正门进府,要在晌午时刻从轿子下来,独自穿过侧门回分好的小院,坐着等半夜见夫君。
但府中唯一的侧门正对着庄芸的小院。
黄嬷嬷要庄芸拿出姨娘的气场,定给这个不懂礼数的狐媚子一点下马威:“叫她磕九十九个头,否则不让她过去!”
“磕头放行?”谁知檀香却看着她,笑嘻嘻道,“总归要等到晚上,不如我在漂亮姐姐这里多待会儿,放不放都是行的。”
她不客气,坐在石凳上硬撑着,一直到晚上都不动一下,任凭庄芸怎么咒骂,她都笑盈盈地照单全收。
“我当时就觉得她是个狠角色。”
庄芸在最初的檀香身边添加了一笔,把她的脚给涂满颜色,像在宣泄某种情绪。
隋月明追问道:“后来呢?你们关系依旧很差?”
她们的关系很奇怪。
檀香险些错过和张良生的婚夜,第二日被孟夫人数落,在外院跪了整一天。
八月的天,太阳无比毒辣。
檀香到最后差点昏过去,但依旧说是自己被小花园的风景迷了眼才不慎耽误吉时,甘愿受罚。
哪怕张良生念着新鲜感还愿意为她出头,檀香也咬死了没供出庄芸。
后面几年,她对庄芸的手脚几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称得上放纵。
“她处处忍让我,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哪怕我们同走一条路,她都会让出来,要我先过,若是她先于我行动,事后必会疯狂地道歉和送我东西。”
隋月明“啊”了一声:“她对你,是不是有愧疚?”
“是。”庄芸盯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我们只吵过一次架,但我终于明白她为何对我多加容忍了。”
赏春宴时,庄芸照例挑衅,檀香照例退让。
她给檀香灌了酒,想让她在众人面前出糗,但她也给自己倒了不少,醉到模糊时,她相中了檀香发间插着的那支独一无二的钗子。
“我一定要抢过来。”
庄芸趁着酒意,直接从檀香发中拔下钗子,得意洋洋插在自己的头上,还不住炫耀:“你抢了我的东西,我就把你的也抢走!”
她以为一切会如同以前一样。
可是。
檀香疯了似的扑上来,两个人竟在众目睽睽下扭打在一起,气得城主拍着桌子说了好几遍成何体统。
这次檀香没有忍,不顾所有人的阻拦一路拖着庄芸往池塘去,抓着她的脑袋一遍遍按进水里,嘴里疯疯癫癫:“你清醒了吗,清醒了吗!”
她的手劲太重,庄芸根本没法挣脱,被迫灌进去好多的水,眼神绝望。
庄芸以为自己会死。
但在窒息而亡的前一秒,她被檀香扯着头发一把抓起来,像甩一块破布似的重重往假山上一怼,神情毒辣阴森:“你以为我愿意让着你,我忍你很久了蠢货,如果不是身不由己谁愿意来这里围着男人团团转!若不是念着你被我抢走了夫君——呵,一个垃圾,我何必忍着。”
“你听好了,我只说最后一次。”她狠狠摁住她的脖子抵在假山上,恨到极致,“我对你喜欢的人不感兴趣,也不想同你抢,大家彼此都安分点。”
庄芸当时吓傻了,她以为自己会被杀掉。
“那种眼神真的太恐怖了……我连着做了好久的噩梦,连我这种小时候就想谋杀亲哥的人,都害怕了。”
庄芸苦笑着,回忆起那天她依旧毛骨悚然,那双眼睛里恐惧的神情她至今都能回忆起来。
“那之后你们就分崩离析了?为一根簪子?”隋月明狐疑,“等等,不会是你头顶这个吧。”
“是……”庄芸取下头顶的金钗,“这是她家里人留给她最后的记忆,是我不该动。”
但她始终觉得檀香是个奇怪的人。
被侍卫从檀香手里救出来后,她捂着喉咙吓傻了,后退几步逃亡似的回了院子。
城主大怒,下令让她们几个全都禁足,这样也好,庄芸心想,她暂时也不想看见檀香。
但在禁足这几天她也翻来覆去想了很多。
主要是“相公是个垃圾”和“檀香嫁进来是身不由己”这两件事。
“我不管了,我不同她斗。”庄芸只想好好活着,她吃的苦太多了,在城主府难熬的日子反倒是一种逃避的救赎。
想通以后,她便不去在意檀香,她只留心月事,谋划着再要个孩子,让自己日后多一份保障,在府里她只需要顾着自己一院子的人就行……
可总有人像狗皮膏药。
禁足刚结束,她的门就被敲响,打开就是檀香那张始终笑着的脸。
她像无事发生过似的:“庄姐姐,我想同你说说话,你这会儿方便吗。”
……
她没说方便,也没说不方便,只一味见鬼了的表情把门关上。
没关几日,檀香不请自来的次数便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