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读初中这几年,到处都在搞大建设,学校周围这一片,全被圈做建筑用地。陈水白天听着隆隆的声音上课,晚上也听着隆隆的声音入睡。
直到有次劳动课,他偷摸着翻墙越到工地,问还缺不缺干活的,砌砖的师傅上下瞅他一遍,说你力气大不?陈水一身力气正愁没处使,当场接过师傅的铁撬头,把那堆半人高的水泥和得匀匀净净,那师傅帮他向工头讨了个临时工。
晚上出来干活没啥不好,既能挣钱还能把书读了,就有一点,陈水把汗衫扎进裤腰里,今晚干下来,身上又要沾一层灰,白洗了。平时出工前他是不洗澡的,但今天例外,今天三儿来了么。
工地上工种多,陈水来干了几天才知道机器一般不得用。“烧着费油哩!”共事的大伯告诉他,只有浇地、封顶时才用得上,平时都要他们一铲子一铲子和匀,“拼劲儿!”
陈汉打小就没在吃的方面克扣过他,因此陈水在同龄小孩儿中显得人高马大,再加上他乐于折腾,没少在外面东蹿西跳,虽然身子骨薄,但也隐隐现出青年人的力量。脖子上挂个汗巾,那举铁撬头的架势,用师傅们的话来说,那叫一个“有模有样。”
今晚他照例先把水泥浆子和匀了,再装进水泥桶,一担一担挑给砌墙师傅。各路都用上了,他才得闲蹲在泥地上看会儿星星。师傅来派烟,问他,“懂不懂抽?”陈水摆摆手,把脑门上出的汗擦了,眼睛被灼得还挺疼。
师傅自个抽了起来:“你小子还在读书呢吧?”
陈水没说过,他也不懂师傅咋猜的。
师傅说:“你师傅我,活了几十年,在这道上混饭吃,早成了人精了。”
陈水笑了,侧过身看他:“师傅你一猜一个准。”
师傅抖抖烟灰,长长地舒了口气:“晚上干活,攒学费?”
陈水点点头。
“那也不能够啊,”师傅觑他,“你天天来,学费也没这么贵啊,别蒙我。”
陈水笑笑,没搭腔,陈汉从小教他,没把握的事儿先别说,烂在心里,先埋头干去。
师傅在旁边咬着烟琢磨半天:“你这是给自己攒老婆本呢。”
远处有师傅把空桶扔下来,喊:“挑水泥过来!”陈水松开汗巾,说声“师傅,我干活去了。”
从月上中天,到蒙蒙亮,一晚上就过去了,陈水累得腰杆都直不起,越是累,说明活越重,挣的也越多。他跟师傅们打了招呼,拎着毛巾跟换洗衣服去旁边的水井打水洗澡。
师傅们照顾他,这个借桶那个借瓢,陈水不至于每天拎一大堆东西来回跑。天气刚转夏,早晨的井水浇身上不太好受,陈水心想,等更热的时候,就不发愁了。
换下的衣服充斥着汗和水泥灰,泡到水里散出来的味道酸溜溜的,陈水决定明天开始割一块儿肥皂放师傅那,有味道肯定会遭三儿嫌弃,虽然他俩不坐一块。陈水太高了,坐前面能挡一片视线,可辛三还是个小萝卜头,才到他肩膀下面。
陈水偶尔会想,三儿永远长不大也挺好的,身边有他这个哥就够了。
出了工地天终于亮堂了,陈水随便进了家包子店,一碗白粥就咸菜,外加两个馒头,这是他的晚餐,也是早饭。
临出门时,他瞥见斜对面土墙根上蹲着个小流浪汉,那模样,跟他家三儿年纪差不多,陈水招呼店老板:“再给我装两个馒头吧。”店家拿纸口袋给他包了。
出了门,他径直迈向小乞丐:“吃吧。”那小乞丐哆哆嗦嗦伸手接了,看来饿的不轻。现在离学校开门还早,陈水合计待会儿去教室眯几十分钟,现在也没事,蹲在他面前,问:“你多大了?”
小乞丐腮帮子被馒头噎得鼓鼓的,声音都发不出来,陈水皱了皱眉,又去给他讨了碗白开水:“来,多少天没吃饭啊饿成这样?”
小乞丐艰难咽下去,才开口:“今年十二了,两天没吃饭。”
陈水说:“我弟跟你岁数差不多,他十三,在我们学校考第一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番话里头炫耀的意味有多强,小乞丐没搭腔,又开始狼吞虎咽啃馒头。
陈水自己说到了兴头上:“他本来不是我弟,我十岁那年他才被接过来,见他第一眼我就喜欢他。”
小乞丐的动作突然滞住,他愣愣开口:“那……那是你弟吗……”
陈水说:“当然是。”
“不是,”小乞丐道,“你弟他……他在你后面。”
陈水一惊,心道,坏了。
他猛一回头,就见拂晓的晨光下,辛三站在路对面的水稻田中,那片金黄色的稻子齐刷刷长到他的胸口,跟他本人一起,无声地望着陈水。
这景儿好看,陈水想,他做梦都梦不见三儿这个模样,抽条的小孩,金灿灿的稻田,初生的旭日。
可此时此刻,他心里沉甸甸的,咚咚咚在敲鼓,因为他远远望见三儿拳头攥了起来。他拎着装衣服的塑料袋,急匆匆越过脏土路、水沟、田垄,朝他弟奔。
辛三没在原地等他,转身往学校走。陈水脚步加快,追上三儿对他来说不难,可一开口说啥呢?他伸手把人留住:“三儿!”
辛三扭头不看他,陈水温声道:“哥错了,别跟哥赌气。”
辛三没理会。
陈水把怀里的纸袋掏出来:“看,热乎的肉包子,快吃。”
辛三没接,陈水一时半会想不出新招,只能转到他面前哄。
“三儿,先吃早饭,吃完随你怎么样。”
辛三这才抬头,一对圆眼睛死死地盯住他:“去哪了?”
陈水知道他啥意思,胡诌:“买包子去了。”
辛三把他手里塑料袋抢过来:“那这是啥?”
陈水面不改色,应:“澡堂太挤了,我到外面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