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少爷。
他是少爷过去里最后一个还活着的人,如今,也要死了。
少爷的过去洗干净了,可少爷却再也没有办法重新来过了。
“对不起。”
他没法儿活下来,陪着少爷天高海阔了。
……
夕阳早已沉下,却还留着丝缕暗红的边线,任他们肆意在天际晕染开来。天压得很低很低,那些勉强算得上鲜艳的色彩又从天上渗进了江水里。
也许是要起阵了的缘故,今日的冥紫江安静得很,江水小幅度地翻腾着,偶尔几道紫色雷电劈入水中,也只是啪嗒炸出一点水花。与往日的电闪雷鸣相比,真是难得的安静。
江畔各宗门弟子整装待发,没有靠江很近,远远地被自家带队长辈护着,等着大阵开启。
虽说渡江北上是件严肃的事件,但那些年轻弟子要出远门难免激动,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他们的长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着不去批评。
只有一红衣金饰的男子,站在那群初出茅庐的稚嫩面孔里,有些显得格格不入。
几个大门派的女弟子悄悄观察姬瀛丘许久,却并不主动上前打招呼,只是聚在那里小声交谈什么。突然,其中一名女弟子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同伴没控制住音量惊呼了一声。
那突然出声的女弟子掩耳盗铃般双手捂住了嘴巴,露出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涨得通红。
本来面朝江水的红衣男子闻声回头好奇地看了一眼。
与此同时,一道闪电劈入江水,一朵水花滚至江边,推起一股潮湿的风,卷起姬瀛丘一缕深红色的头发。
金饰轻响,融进了水声中,他看了看那一堆你推我我推你的女弟子,轻笑了一声。
然后他就很善解人意地转回了身。
姬瀛丘唇边笑容消散,他垂下那双勾人的凤眼,眼里是冥紫江翻涌的江水。
她来了,他感受到了,那鬼气距江不过几千米。
不过,呵,想也知道,
不会是来送他的……
也罢,反正不是什么大事儿。她若真来送他了,他可是要拼尽全力给她找那把刀了。现在这样,她不寄希望,他也就顺便找找,拿不来……就算了。
就在这时,他们脚下的土地突然狠狠地震荡了一下。
那些宗门弟子满脸的不解,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他们的长辈倒是有几位皱起了眉头,伸出神识探了过去,最后却无一不是一脸菜色地收回神识。
我的老天啊,怎么撞上那个鬼王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然后纷纷还是把灵力注入冥紫江阵法中,开始给阵法“催熟”。
不管那江妄是来干嘛的,身后有个鬼王这件事,实在是让他们坐立不安,他们没有哪一刻这么想快点儿渡江……
那边,江妄随手怼回去几个试探的神识,看着面前刚刚破土出来,好像被烧得糊成一片的男人……
江妄表示:又一次被丑到了。
遥岑宗到底能不能颁布个法令,太丑的人出来闹事,加刑!!必须加刑!这对她的眼睛很不好!
江妄暂时没理对面那个对她怒目相向的男人,赶紧招呼那边刚扎完帐篷在铺床的陌离,
“公子啊,你先停一停!”
喊完,她这才一脸微笑地对杨万缕道,
“诶呦你也别见怪,这不是没想到你这么快上来嘛,我还以为你俩至少得在下面待个几天呢……”
她好像很不好意思一般,“我也没说往下面扔点儿什么吧,没逼着你这么快上来,你说说你这……怪实诚的……”
“江仙姬,故人重逢,你一定要这般苦苦相逼吗?!”杨万缕愤而打断江妄的话,只觉得她虚伪可恶至极。
他满心死志破开土出来,却遥遥看见了冥紫江翻腾不休的绛紫江水……
那些时而划过江面的雷电噼噼啪啪,听在杨万缕耳中像是嚣张的嘲笑。
明明,就差这几步,就差这几步!!
那双极浅的冰蓝眼珠迅速爬满了细密的鲜红血丝,他恨不能活撕了这个多事的江妄!
却还要听她在这里阴阳怪气……
可惜他无用,连现在维持人形都是勉强,就算拼尽全力一击过去,也不过是给江妄挠挠痒痒。
“我何时逼过你啊。”对面白衣翻飞的女子轻叹一声,“是你自己在逼自己。”
堂堂雪境法相的树灵,本该是雪神座下第一护法。他非人,非妖,不是世间所有凡俗物种,与众神一样,是天道规则的实体化表现。
可就是这样的身份,他却为了一己之私打破平衡屠戮无辜。根本,是罪无可恕。
就算江妄不拦他,他最终也逃不过被规则反噬的结局,又哪里能真的逍遥自在?还要累得雪神归元一起受罚。
江妄虽不清楚具体,但她知道,归元本就是被规则惩罚才困守雪境,若真被这蠢树连带,还不知道要怎样……
这桩因果生在南界,就一定要在南界了了。
……
啪嗒,一滴极冰凉的水自空中滴落,点在杨万缕头顶。
杨万缕似有所感,抬头向空中望去,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好回看向对面的江妄。
那女鬼墨发半披,与轻纱白裙搅在江风里,飘然恍若神女,可她那一身阴冷鬼气,却浓重得让人根本无法忽略。
她明明就静静地站在那里,唇角含笑,眉目温善,杨万缕却觉得好像有无尽的悲意与疯狂压在她身上。
突然间,他从很久很久之前的回忆里翻出来了些许画面。
那是一个总是穿着黑锦劲装的女子,她的肩侧总是高悬着一把银月弯刀。她总是双眸弯弯地笑着,总是喜欢在风雪吹不到的地方痛饮烈酒。
杨万缕从未见过她穿别的颜色的衣裳,永远都是黑色,在那个白得过分的场景里,总是那样的醒目。
可也不只是因为黑衣的缘故的。
“因为那个人的灵魂绚烂热烈,足以透过皮囊穿过风雪被人瞧见,胜过世间万种色彩。”
他现在还记得,当时,归元神尊说这句话时的温柔神情。
……
此刻江妄那张脸,与往昔没有丝毫的分别,还是那样清丽无双。她还是喜欢双眸弯弯地说着玩笑话……
杨万缕却惊觉恍如隔世。
不过也是。
他们雪境中相识的那段日子,好像确实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久远到真的过了好几辈子一样。
那时,他尚且不算生了灵智,更无法化作人形,只是一颗银色巨树。
而江妄则是寒星门主,万人尊崇的江北仙姬。
如今相见,他已是满身烧伤与杀孽的杨万缕,而江妄更是肉身死去,成了南界鬼王。
……
她说是他在逼自己,他听懂了。
规则束缚无时不扰得他命魂不宁。这些年,每添一笔人命因果,他都万般痛苦加身,生不如死。
是他违背天道规则,一直逼着自己对抗本性去疯狂嗜血。
是他……对不起归元神尊。
连片的卷云粘在晦暗的天幕上,紫色雷电翻滚其中,发出震荡魂灵的爆破声。啪嗒,啪嗒,啪嗒,又是几滴冰凉的水珠滴落。
下雨了……
杨万缕那一身本是银灰色的法袍已不见半点光泽,远看去好像和那片灰黑的天融为一体。
他可能快不行了。
也许根本用不着江妄做些什么,就能看这凶手自食恶果了。
而那几乎只剩一息的人,却像是受到什么指引一般伸出一只已经被烧得糊在一起的“手”,试图触碰空中缓慢滴落的雨。
冰凉的水珠打在他红紫色的畸形指尖,杨万缕竟觉得有一阵清凉舒缓的水流顺着他的指尖,缓缓地渗入他的灵脉之中。那股清凉一点点流遍他的四肢百骸,浸润着他灼痛的丹田,最后盘踞灵台久久不息。
一瞬清醒,他只觉好似全身残破枝叶已经重生再长,实实在在脱胎换骨了一番。
江妄眼看着对面奇丑无比的男人,他满身红紫色的皮肤崩开,那些难以修复的狰狞伤疤接连隆起然后脱落,畸形的指骨嘎吱嘎吱重新归位。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杨万缕满身伤痕洗去,已长出新鲜的白净皮肉来。
的确是下雨了,许是冥紫江起阵带来的气候变化。
但落在杨万缕身上那几滴很凉很凉的,如冰似雪的水珠,却不是凡雨。
江妄抬起头看向天际,阴云依旧,冷雨无声,啪,一道碗口粗的紫色光电闪过,江妄眼睛几乎被闪瞎了。
归元,你真是……
为这逆子操碎了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