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瘦削两颊仅剩的肌肉抽动几下,努力牵动唇角,做出了一个极其滞涩的笑容。刚风干的泪痕紧绷着皮肉,给这个本就不够熟练的笑容更添了几分怪异。
可无论怎么怪,怎么难看,这都是一个笑容,毫无疑问。
“就是想说,你好好保重。”
……
少年走后,他之前设下的结界也随之消失,这满地的血腥终于明晃晃地暴露在了天地之间。
梁天疏晃了一下身形,才朝地上那个“胖子”走了过去,
“喂,”他踢了一下乔洒松扭曲的腿。
乔洒松却只顾着笑,根本看都不看梁天疏一眼。
梁天疏看着,突然觉得很可悲。
三十六年来,他都在片云观静修,偶有下山也绝不经过听香城,假装早已放下了七苦。但其实在脑子里想了无数次类似于这样的场面。
他不去复仇,但也设想过,若有一天能报仇了,该是多么快意。
可此刻,他的仇全报了,甚至千倍万倍地讨回来了。但他只觉得可悲,甚至觉得有一种浑身脱力的感觉。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再加一层新的结界。
他眼看着,自己左手的中指和拇指颤抖着掐在一处。之后,毕宿剑应召而来,直直扎进乔洒松心口。
乔洒松终是停下了笑,抽搐了两下,大睁着他那双小眼睛,不动了。
梁天疏弯下腰,拖着乔洒松扭曲的身子一点点摆正,黑色的袖袍为此沾上了血,他却不管。
他慢慢地蹲下身子,蹲在乔洒松的颈侧,用沾满粘稠血液的手,轻轻拂上了乔洒松大睁着的双眼。
他不辨悲喜地说了句,
“乔大哥,走好。”
……
陌离江妄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一幕。
片云观大名鼎鼎的梁天疏梁道长,佝偻着身子,蹲在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边上。他闻声缓缓抬头,一双黑漆的眼蔓着极其浓重的死气。
和他对视的一瞬间,江妄:……
那俩傻x死哪去了?到底是怎么让梁天疏跑来这儿的!!!
杂乱的后院,猩红粘稠的血肉组织裹在不算洁净的泥地上,江妄想往前走,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于是一时间,没有人有动作。
直到……
“是乔洒松。”陌离陈述着这个事实。
魂魄没了。江妄感受了一番,不知是第几次得出了这个堪称荒谬的结论。
地上的乔香主已然看不出半分生前的样子。可能他好久都没这么瘦过了,江妄突然天马行空地想。
洁白的鞋靴往前踏了一步,陌离拉住她。江妄安抚地笑了一下,
“没事,去送送乔香主吧。毕竟,是死在了我们眼皮子底下。”
陌离的手松开了些,但还是虚虚握着。
陌离用了平时十几倍的灵力,细致地给乔洒松施了个清洁术,才让他勉强露出点儿人样。
虽然和“体面”两个字相去甚远,但江妄发现,他的鬓发竟然意外的齐整。
脸上的表情虽很扭曲,却不难看出是在咧嘴大笑……
弥勒大笑着离去,许是登了极乐吧。
尸体心口贯穿着的黑色重剑其实不算什么。江妄把视线移至那把染着鲜血的匕首,再看尸体上坑坑洼洼的创口……
就,死挺惨的。
是她来得晚了,不然……
不然怎么也能看看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是什么样的狠心人物。
这时,一直被江妄二人刻意忽略的黑衣人,沉默地站了起来。
他过分消瘦的身形,包在空空荡荡的黑袍里,薄纸一般,好像一阵夜风就能吹跑。
“走吧。”他嘶哑着开口,“陌离仙君。”
他伸出左手,召回乔洒松尸体上插着的毕宿剑。好像被江妄他们看见了,毕宿便失去作为凶器的作用了。
那柄黑剑很宽很长,一看就很重,肯定比梁天疏本人要重多了。
可当它被梁天疏横手里的时候,却像是没有半点重量一样,直直地,几乎与地面平行。
然后,突然之间,它像是小儿的玩具一般,就这么轻易地,被它的主人拦腰折断了……
一声很沉闷的剑吟,几不可闻。
那么威武的剑就这么化作了两块废铁,零落在满是血污的泥地里。
“人是我杀的,你们也看见了。所以,带着你们好不容易,抓到的凶手,走吧。
玄风宗,又或者是遥岑宗,我都没意见。”
他好像第一次说这么长一大段话,几次气息不够,破锣嗓子又低又哑,不时还猛倒一口气。
江妄耐着性子听他一点点说完。她叹了口气,
“等一下,道长。这件事还没有明确结论,不能就这么……”
“乔洒松生前,大概亲自跟你们指认过凶手吧?那么……
我便重新介绍一下自己,”
沾满血污的袖口衣摆翻腾在夜风之中,他黑袍袖子下伸出两只枯瘦的手来。
随着他的动作,荒凉后院里那些稀稀楞楞的植物,竟然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妖化疯长了起来。
不一会儿,之前还半死不活的几棵矮树已状似参天古木,砖瓦缝隙的杂草崩开各种障碍拔地而起,一株株摇曳宛若鬼影。
前一秒光秃秃的灰蓬后院,瞬间成了植被过于茂密的观景园。
……
江妄垂下眼睫不再看他,兀自摇了摇头。
既然做到了这个份儿上,那,没救了。
梁天疏则继续双眸沉沉地盯着江妄他们。他似乎在说话的时候咬到了下唇,此时嘴角往下颌淌着一条血线。
他说了今晚的最后一句话。
“片云观,梁天疏,本名……梁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