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离从鉴宝大会结束后就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让那个白衣姑娘把骨鞭给他,毕竟动手胜算不大。
他想了种种,唯独没想到,那姑娘没等自己开口讨要,便主动送给了自己。
这时候推拒也是矫情了,陌离只当自己承了那姑娘一份情,
“多谢姑娘,日后有需要尽管上遥岑宗找我。”说着,陌离拿出那块那天晚上给守城弟子看的腰牌递给江妄。
这其实是陌离自己的腰牌。
他送出这块腰牌,相当于把自己的身份、名誉,甚至是遥岑宗的名誉,都送出去了。他没想这么做应不应该,就是做了。
又是莫名其妙的行为。他想。不单单是为了这骨鞭。
陌离看着面前的姑娘,那些莫名的情绪好像都和她有关。
就像现在,白衣如画,阳光好像要揉碎她的身影,陌离却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
他一早就怀疑她是故人了。
且不论声音,那都可以改变。
关键是一年前分别时她还是元婴境,现在却有化神以上的实力。这样的进阶速度快到不可能。
再说,如果江大顺是她,她不会是这个态度。
但又或许,她心血来潮在玩什么假装不认识……无所谓,无所谓不是吗,江大顺是不是她,有什么要紧。
江妄懒散笑笑,收了那腰牌,然后就支着下巴直直地看着陌离那双琉璃般清透的眸子,硬是把陌离看得低下了头去。
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做自己的事情,一人看茶盏,一人看那个看茶盏的人,无端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这二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样,总是一种近乎冷场又莫名和谐的氛围。
不知道多久后,陌离轻轻开口,他的视线没有离开手中的茶盏,以一种飘忽的语气,
“为什么?”
为什么知道我想要这骨鞭?为什么把骨鞭就这么送给我?为什么……
太多个为什么,也许陌离自己其实也不知道问的是什么,最后只是一句没头脑的,“为什么”。
“我觉得你会想要这条骨鞭。”女孩清丽的音色唤回陌离心神,霎时云散风徐。
是江妄回答出声。她眉眼弯弯地笑着,浑身的重心都在桌子上,给出了一个很不经意的答案。
我觉得你想要,所以送给你。
所以没有为什么。
陌离怔愣了很久,久到女孩已经收回了笑容。
因为,我想要吗?
陌离捏紧了手中茶盏,无声张了张嘴,千言万语从胸腔上泛,在喉间拥挤,一时间竟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我知道,如果你是她,过不了多久装不认识装累了,你肯定是会自己揭秘的,没准哪天就突然蹦出来一句,“我其实就是蒋六啊,嘿嘿,想不到我长这个样子吧!一年不见,惊不惊喜?”我完全能想到那个场景。所以,无所谓,是与不是我总会知道的。
但是现在,我突然没那么无所谓了,很想知道,立刻想知道。
陌离抬起头,看进女孩的眼睛,
“你,一年前去过雪境吗?”他尾音很轻,轻到几乎与呼吸声相容,明明是疑问的语气,却愣是叫人听出一股紧张和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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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境啊……
有言道:雪落十年,人间一观。
即是说这雪境,每隔十年在下界出现一次,每次出现开放一年。
要仅是这样,它不过是个以十一年为周期的秘境罢了。但奇就奇在,雪境开放的这一年,整个下界都不会下雪,哪怕是最最严寒的地方,那一年日日晴空万里。
好像是过去十年下的雪不曾融化,通通积攒起来,在这一年里、这一个凭空出现的空间里,全部活过来了似的,疯狂跳跃、飞舞、坠落、堆积。然后,这一年结束后,又挣脱牢笼,重新奔向山川河海,牺牲自己拥吻着人间。
让人不禁心生妄然:也许天公从不下雪,是这一岁雪境成全了十年落雪。
充满了浪漫色彩。
而这以“雪”为名的秘境,实实在在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抬眼望去,天外的云与远山的雪共色,一片苍茫的白,地白风色寒,让人分不清时间和空间的轮转。
雪是什么?
也许是雨的致死浪漫,是冷的温柔转圜。
雨能冲刷干净血色,但唯有雪能覆盖黑暗与罪恶。它染白过往,度化堕于回忆的灵魂,麻痹时间,给未来向美向好的勇气。
修士修心修境界,往往步入瓶颈,不是为别的,正是差了“心”这一块。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哪里真有那尽善尽美的人生,事事顺心的命途呢?
于是,总想着去弥补过去。
用一些现有的,去填补从前缺失的,人之常情嘛。有时补上了,也就释怀了。
可大家都知道,并不是所有过去都可以用现在来弥补的。
悟道修真,不过就是不断舍弃的过程。舍弃那些遗憾愧悔,那些永远没有机会填上的空缺。
只是往往学会舍弃,是需要大量时间的。甚至一些舍弃所需要的时间,比我们的寿数还要长,俗称:至死无法忘怀。
人体的自我保护机能正是如此。所谓放下,是其他方面的得到;所谓忘记,是时间的麻痹。
而我们说,雪境的功效就在于一个“速”字,风雪时空可以调整你对于某一段记忆的时间概念,说白了,就是加快你遗忘的速度。
曾经有位仙君说:“真正的遗忘不是不再想起,而是想起时,心不会再有一丝波澜。”这也许是对雪境最好的解释。
雪境不是让你失忆,相反,所有的一切你都记得真真的,甚至是细枝末节。
只是你不会再因为那段记忆而产生激烈的、影响心境的情绪。明明上个月发生的事儿,再想起时却像是百年前的一样,那些轰烈的人和物,像是一段蒙了尘的留影石放出的别人的故事。
要是有人问,我出了雪境却还因为那件事有情绪怎么办?
这种,不常见。毕竟人类的情绪再强烈,也强不过时间。但没事儿,缓个十年,再进一次雪境。实在不行,就再再进一次。
有什么样的爱恨,能禁得住几千年上万年的冲刷呢?
从结果上看,人的心境平稳了。
它就像止痛药,见效快,效力强,省时省力。但是,在不注意的地方,创口仍在流血,甚至化脓。只是,那又如何呢?我不疼了,那就没关系了。
然而雪境这样一个心灵“洗涤”中心,却有一个看似与其核心思想相矛盾的东西:
谏往之镜。
谏往镜,可追尘。
通过这面镜子,你能看到一切和你有关的因果。甚至你可以看到你的前世今生,只要你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
雪境让你忘,它让你想起来。
但其实,也不算矛盾吧。因为,记得与遗忘不那么绝对。
遗忘不代表失忆,而有时候正是因为看透了,看破了,全知道了,知道自己只是渺渺因果循环里的一环,就明悟了,放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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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妄的双眼在一瞬间浮上一层薄薄的黑气,但转瞬即逝,
“雪境我是去过的。但是你说一年前,”江妄笑着摊手,像是无奈一般,
“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怎么可能呢?一年前的事情啊,怎么可能不记得呢?除非,她是鬼,那么,记忆缺失也是可能。
陌离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想到了这个怀疑。
如果她是蒋六,那她就不可能是鬼了。毕竟化鬼的话,修为怎会不减反增?
而如果她不是蒋六……不是蒋六的话,是人是鬼,与自己何干?
陌离突然明白自己那天晚上看见她满身鬼气就急急出剑时的情绪了。
应该是害怕那一类的。
他很怕那个雪境里相识的北界姑娘,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死了,还成了鬼。
“就是不记得了啊。”江妄有恃无恐的笑,目光炯炯回望陌离,那姿态又好像在暗示什么。
陌离一时无言。
夕阳已斜,天大面积被染红,壮烈又惆怅。那滴血般的红无限蔓延,延伸到女孩深邃的眼眸里,渲染进陌离悠悠晃晃的茶水中。
风很好。
江妄久视眼酸,便垂下眼,不再看陌离那张绝美容颜,笑容微微敛起,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言:
“说到雪境,我想起,从前有一人托我办事来着。”江妄看着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
“可惜了,我是办不到了。”
女孩在霞光里,喃喃地,不像在求人,倒像在叹息。
“公子啊,若是有机会,你可不可以帮我那个朋友一把啊。权当,今日骨鞭的报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