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明佛学院的各大殿是明令禁止进入的,站在诵经殿外听堪布诵经,远处山顶经幡任风吹动,与梵音遥遥相应。
谢阑生和沈长京告别向导,继续闲逛了一会儿,回到旅馆小憩,一点钟再出门,前往天葬台。
天葬仪式在下午一点半准时开始。
他们坐在较远处鹅卵石铺成的石阶上,周围也陆续涌进了些人,起初还有叽叽喳喳的讨论声,随着天葬师扛着一包包用白布裹好的东西进入天葬区域。声音渐渐消失,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同一处。
所有人都知道那白布包着的是尸体。
天葬师从容不迫地拆开白布,开始用斧子和利刃将肉身与骨头剥离,明明离得远,但那刀刃割断骨肉的声音却仿佛在耳边环绕,刺耳难听。
明媚的天突然暗下来了,阴风沉沉,将此起彼伏的诵经声送往天地间,送往灵魂尚且徘徊在人世的逝者们,无数闻声飞来的秃鹫在天上盘旋,等待饱餐一顿。
待天葬师肢解完尸体,敲击逝者头骨三下后,满天的秃鹫犹如收到了指令,猛地俯冲到天葬区域,叼着肉块吞食,风卷残云。
死去的人完成了此生最后的布施,□□虽灭,灵魂不息。
整个过程只持续了十几分钟,却令人触目惊心,剩下的森森白骨,满地乱流的鲜血证明着这些人曾经真实的存在过,他们有□□凡身,有七情六欲,经历过世间的无常和喜怒哀乐。
天葬师们收拾工具走了,念经的喇嘛也走了,他们将逝者们的头骨扔进了头骨塔里,保留着他们存活于世的痕迹。
在场所有人都屏息不语,对死亡的理解再一次受到了冲击。
座位下面立着数个石碑:
在这里,可以感知肉身的无有实义
在这里,可以通达寿数的无常不定
在这里,可以洞彻生命的不可依靠……
在这尸陀林里,可以了悟一切生与死的真理
从鹰鹫的口中,觉察到无常本质
从累累白骨中,生起了出离之心
从腐尸恶臭中,觉察到轮回的过患
从尸陀寒林中,通晓了生命的真谛
或长或短的人间岁月,或苦或甜的喜怒哀乐,或真或假的朦胧感受,或幸或哀的今生今世,就这样无意义地虚度
沈长京原本打算还要近距离接触天葬台的,然而在看完石碑上的刻字后放弃了,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了天葬台。
他回头望了一眼,秃鹫们纷纷消失在天空中,天葬台又恢复了往常的寂静,那十几分钟的喧嚣是逝者们人生在世最后的热闹。
他缓缓地说:“我一直恐惧死亡。大概从我初中开始,我怕坐公交车会掉进江里,我被淹死,怕晚上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怕洗澡的时候突然煤气中毒,怕学校地震我被埋了,怕坐飞机时飞机失事,怕某一天走在路上无缘无故就被车撞了……我怕我死后这个世界变化万千,可我却什么都看不到,感觉不到,经常害怕得失眠,还去看了心理医生。”
“我那时就在想人为什么要死呢?”
“后来这种症状不知不觉就减轻了,虽然现在也会偶尔害怕。我想,我应该还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
沈长京深吸一口气,凛冽灌进了喉口。
谢阑生认真听他说完后道:“我第一次真正直面死亡是在小学。当时老家那边有人去世了,我和我爸妈回去奔丧。按照农村的习俗,逝者要在家里停棺三日才能入土,而逝者的家人们要大摆宴席,邀请亲朋好友来到家中,告知大家这件事情。我去到的时候,宴席上非常热闹,他们在谈论着逝者的生平、他们间的交往,我没看到有人哭,他们都说逝者活了一百岁了,走的时候没病没痛,是喜丧。”
“我去吊唁,一队乐队在祠堂门口击锵吹笛,爆竹声接连不断,我还没走进祠堂,就看到挂在黑布上的黑白照片,大概是在六七十岁拍的,笑得很好看。三天后,大家在棺材上披了一块布,浩浩荡荡的队伍扛着棺材进了深山老林,吆喝声时不时从山林中传来,仿佛在告诉逝者,大家都来送她了。”
谢阑生抓着记忆里最深刻的故事和领悟告诉沈长京:“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其实死亡并不可怕,因为有死亡,人才会更加懂得珍惜时间,珍惜生命,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
“你应该看过《寻梦环游记》,里面不是说□□的消亡并不是真正的死亡,被人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沈长京说:“那如果你死了,我会拍一部最伟大的电影,以你的名字命名,并在片头和片尾标注上‘谨以此片纪念我永远的朋友谢阑生’。”
“我要留下作品,留下流芳百世的电影。”
谢阑生也回应他:“那如果你死了,我会竭尽毕生之力,发现一颗最耀眼的星星,用你的名字命名。那么当人们看到的时候就会说,看,那颗最闪的星星就是沈长京。”
沈长京乐得眯起了眼,酒窝旋出最甜的深度,他拉了拉谢阑生的手,两只干燥的手短暂相握,他说:“谢阑生,谢谢你。”
谢阑生抚平沈长京被风吹乱了的头发:“谢我什么?”
沈长京摇头,咧嘴笑:“没有什么,就是突然想谢谢你。”
他大概明白了电子手表的心率为什么会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