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耸了耸肩。
谁都没有再说话,静默中好像有什么在蔓延生长,他们鲜少有这样的怪异的氛围,一般情况下,沈长京会没话找话,不让场子冷下来。可现在,他的嘴巴像是被胶水黏住了,死活蹦不出一个字。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被谢阑生深邃的目光捕捉的时候,他就像被吸进了漩涡中。
沈长京握着鼠标胡乱移动,光标在页面慌乱四蹿。他坐直了身,不自在地问了句:“要不要看我拍的电影?”
谢阑生去换了一套衣服,搬来一张凳子,坐在沈长京旁边。
沈关山跟谢阑生提过沈长京的电影,他用了一个词形容沈长京的电影——灵气盈溢,电影镜头特别干净纯粹,即使系统学习过拍摄电影的手法,可他的叙事、他的画面仍旧如未被雕琢过的璞玉般,没有匠气,浑然天成。
沈长京的微电影有三个系列,分别为青春物语、钢铁森林和人生海海。
第一部电影是钢铁森林系列的。开头便是全景镜头,在人潮汹涌的步行街,搭配着顶天立地的高楼大厦和跃动的音乐,呈现出城市一派的欣欣向荣,可镜头扫过的每一张脸却麻木冷漠,只顾着一味向前走,对周围的事物漠不关心。镜头慢速穿过人群,逐渐拉近,变成中景、近景,最后定格在一个头发花白、衣着崭新的老年人身上。
他本是不起眼的,吸引人注意的是他挂在胸前的四四方方的纸牌,上面大写红字“寻女启示”,附着一张五六岁小女孩的照片,或许因为过去相机像素不好,照片很模糊,牌子上详细介绍了女孩的基本信息以及走丢时间、走丢原因。
老人挂着牌子随人流走动,步履蹒跚,褶皱一层叠一层的眼睛瞪得很大,但里面的期冀随着时间的推移快要被消磨殆尽了。他从街头走到街尾,行人对他要么视而不见,要么避而远之,匆忙嘈杂的脚步声盖过了老人内心渴求的呐喊。
画面一转,又来到了另一条街,黄昏日暮,老人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他重复着之前的做法,得到了一模一样的回应。
沈长京用了三组不同时段内容却又高度重合的镜头展现出了老人的无望、彷徨和空洞,以及路人冷眼旁观的姿态。
第四组镜头,终于有了对话,不再是车水马龙的喧嚣。老人像往常一样走着,忽然眼睛一亮,在路边拽住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口齿不清地喊着一个名字,他的笑容应该是和蔼溺爱的,然而在旁人看来,是形容不出的惊悚,像从医院跑出来的精神病,大庭广众之下发病了。
小女孩被吓得大哭,抱住她妈妈的腿哭得撕心裂肺,不断地甩开老人的手。老人想看女孩的脸,可女孩的脸偏向一边,老人不停地拉扯纠缠,短短几秒钟,女孩的妈妈反应过来了,一把推开老人,将女孩抱了起来,对着老人破口大骂。
周围迅速聚了一堆人,老人摔在地上,仰头看清了那张哭花了的脸,嘴唇蠕动了几下,再也叫不出那个名字,渐渐垂下了头,手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照片中的脸。
此时,又一个女人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她扶起老人,喊了他一声爸爸,老人茫然地看着她,好像不认识她。她焦急地检查老人有没有受伤,然后又鞠躬向女孩的妈妈道歉,并道出了缘由。
至此整个故事清晰地呈现在观众面前。
老人原本生活在农村,育有四个孩子,但是第二个小孩在六岁的时候就被拐卖了,当时老人和妻子正在田里插秧,只是一低头一抬头的功夫,人就不见了。老人和妻子一直在找他们的二女儿,通过各种渠道,也花了很多钱,可一无所获。这一找就是六十年,后来妻子去世了,老人得了阿兹海默症,什么都忘记了,就只记得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二女儿的小名,第二件事就是找二女儿。
每当老人出门找孩子时,他剩下的儿女们就轮换着远远地缀在后头。
最后一个镜头,女人扶着佝偻着背的老人渐渐消失在人群中,落日完全隐没在地平线下,黑夜降临。
这部电影的对白很少,主要通过人物的表情神态和情绪变化叙事,整体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压抑。
沈长京坦言他之所以选择如此沉重的影片主题是因为有一段时间,几乎铺天盖地都是关于拐卖儿童的讯息,他见得多了,感触也多,即便自身力量微不足道,但也想为那些失去孩子的家庭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部影片前前后后斩获了国内外二十多个奖项,入围了多个知名电影节,“最佳导演”“最佳摄影”“最佳影片”“最佳短片”皆被沈长京收入囊中,为他的大学生活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沈长京曲起双腿,手臂抱住,下巴抵在膝盖上:“其实我不怎么喜欢拍这种类型的电影,从头到尾都是灰暗的,一个人的人生不应该这样,不应该只有一种色调。”
每次接触这类题材,他的抑郁状态就会从开拍持续到杀青后好几个星期。
他悲愤于现实与他的想法相悖,悲愤于真的有人的一生是灰暗贯穿始终的,悲愤于他的天真浪漫凌驾于苦难之上。
低沉的沈长京和开朗的沈长京太不一样了,似乎随时都会枯萎凋零,被尘土掩埋。
片尾还在播放,导演的名字排在最顶上,沈长京注定是要与辉煌为伍的。
谢阑生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你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你对世俗的理解,对情感的敏锐,对世人的悲悯,都被你拍进了电影里。无论主题明朗还是昏暗,我都能从中窥见一丝永远不会泯灭的天真,那是你对自己的人生,对其他人的人生态度,不要为此而感到悲哀。”
谢阑生关闭了页面,点开了青春物语系列里的一部电影,扫去布满一室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