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齐步拐出巷子,像是忽然从一片世外桃源里脱离,外头瞬间又喧闹了起来。尤其是在连续几座并着开的茶楼前边道上,一抬眼就能看见好几波家丁,虽然穿着上各有不同,但整体上说得上是喜庆的,一人一根大长红绸子,气势汹汹地在张望着四处寻人。
莫子占这才想起,这唱名赐第的日子里,这街上的人除了围观新老爷,看新老爷跨马游街以外,他们还要围看新老爷被捉去成亲。
在凡间,哪怕穷得叮当响,可但凡你是个有点本事、能金榜题名的读书人,那就是香饽饽里的香饽饽,任谁都想啃一口,尤其是对于那些徒有钱财,没有家世抑或者官场人脉的富商来说,攀上这些香饽饽,可是让他们家能更上一层楼的大好机会。
为了能捉住这机会,富绅都会拿出“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气势,争相提前安排好家丁守在道上,一旦发现榜上有名的,也管不上什么家世、相貌,持着一股凶猛劲,带上家伙就开始抢人。有的抢到人就开始往家里头带,给人看自家准备的丰厚嫁妆;有的更离谱,婚书和礼单全揣在兜里,抢到人就开始威逼利诱,要人新科进士与自家小姐成亲,主打一个你不情愿也得情愿。
榜下捉婿这事莫子占早有耳闻,可听说是一回事,亲眼见着这阵仗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些个估计是条件算不得太好的,被捉住了也就顺从了,但更多是不大乐意的,原本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们被各家家丁追赶着,像只猴子一样窜来窜去。
忽然其中一对家丁的领头,往十七这边看了过来。为了符合学宫先生和学生的形象,所以在进城前,莫子占和十七特地换了一身衣裳,没再穿道袍之类的,看上去像足了儒生。
那家丁盯着十七的半边侧脸,心想,一般家里头门第高的,多的是宁愿不第一时间知道成绩,也不肯亲自去挤着人潮看榜,只躲到一边茶楼里,让书童去打听。这样的存在要是能捉住,那可是妥妥的金龟婿。
存了这样的心思,那家丁又观察了一眼,见这人神态平和,举止儒雅,不像是落榜的样子,那就只能是中榜了的。而且这长相,虽然仅有半边脸,但也恍若天人,一看就不是池中物!
于是家丁提着红绸悄然上前,正要大展拳脚,十七就已经先一步转过身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冷到掉冰碴的气质,可把他给吓着了。再也不敢妄自上前,步子停了下来,这才颇为可惜地看见十七脸上的烧伤,面容有伤不得入大殿,怎么着也不会是能当上官的。幸好自己动作慢,不然可得摊上事儿了。
不过十七这么一偏身,倒是把原本被他挡着的莫子占给露了出来。
不仅让原本打十七主意的家丁给瞧见了,也让另一拨家丁给注意到了。与那些“不挑货”的商贾不同,这一波的主家乃是名门望族,虽然此番也来凑这榜下捉婿的热闹,但那也是建立在做好功课的前提下的。
这皇城里里外外,哪家公子家里的后台足够硬,哪家公子文章做得好,你家公子品行端正,他们全都了如指掌,甚至还得到了那些好人家的画像。
那家丁瞧着莫子占,琢磨着打开了一幅画像,看了一眼,紧接着又看了眼莫子占,最后再看一眼画像。
心说,像,眉眼简直像极了莫家大公子。
来不及深思,两边家丁一个对眼,像饿虎扑食一般,直接朝着莫子占的方向飞扑而来。
街上因为捉婿这事乱成一锅粥,莫子占原本挨着边正想着趁乱喝一口也欣赏欣赏热闹来着,结果完全没想到自己还能掉粥里头,刚察觉出不对劲,两路向他夹击而来的人,已经快要能碰着他的手臂了。
莫子占下意识往后退去,想要避开这两拨人的触碰,然而身体刚往后仰,就被一人给扶住了肩膀,带着他往前倒去。
他一抬头,发现自己直接撞十七怀里了,肩膀也被十七抬起的手给揽着了,心瞬间安定了下来,一点扭捏的意思都没有,手自觉地抬起来回抱过去,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跟前温暖的胸腔。就动作来看,倒显得像是他在缠着人。
这种旁若无人宣誓所有和确认所有的情态,看得四周的家丁一阵牙酸。到底是不是莫家公子说不定,但是个断袖这一点是跑不掉了。
他们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捉人,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救命——”从他们几人身后传来。
声音听着太熟悉了,莫子占不想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拥抱,脸蛋依旧挨着十七的锁骨,脑袋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偏了过去,入目便是:
啊,好熟悉亲切的一个大傻子。
“我不去,我我我,已经有婚约了!你们!你们!放开我!”
一个与莫子占长得有三分像的儒生崩溃地大喊着,可惜压根没人管顾他的意愿,身体被两拨身形粗壮的家丁用红绸给绑着,左右来回拉,一边拉还一边粗着气,和人报起主人家的背景,光是听名头就知道都很了不起。
他就像拔河赛里头那条定输赢的飘带,被人给来回拉扯了个没完,场面一度很好笑。
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左边那家眼见着自己快要得到拔河赛的胜利,这如弱柳扶风般的“飘带”身后忽然出现了第三拨人。
明显都是练家子,还略懂小通符令,瞬间就将两边家丁给定住了身,还顺走了他们手里的红绸,一卷直接把中间那人卷成蛋卷,扛到肩上,在鬼哭狼嚎下,直接跳上了屋顶,跑了。
这飞檐走壁还带上仙术的架势,让在场所有人都看呆了眼。
一见这场景,莫子占就有些急了,一时间也顾不上抱,松了手抬起头来,刚想招呼十七帮忙把人救下,将他先前那偷笑样收入眼底的十七,已然知道那人就是他口中那位表兄,扔下一句“在这里等我”,便追了上去。
在皇城中不好施展灵法,街道上还一片乱糟糟的,人被缠着悬空在房顶上,争执起来,难保不会发生意外,所以在诸多顾虑下,十七只好先隐着行踪去跟人,想着等人下了地再抢回来。
巨大的游龙在莫子占面前穿行而过,就这么一来一往间,他视线范围内就找不着十七的身影了。
因为皇城大路有车马的规范,不能随便拉着驴在道上乱走,现在他身边连咔哒都没有,就连支支吾吾也被十七妥善先安置在客栈里头了。
他慌了一瞬,又很快强行让自己镇定了下来。
他已经和从前那个因为找不着师尊,而无措到哭泣的小孩完全不同了。
如此劝着自己,可莫子占还是抑制不住想要施法的心。就算只是分别一瞬,他也还是忍不住想要去确认许听澜的存在。
指节悄悄在衣袖里屈起,想要引出师徒契,好确认十七的位置。
可又被他自己强硬地撑了开来,许听澜不喜欢他随便施法。
内心与理智在左右博弈,莫子占觉得脑袋都快要被搅成一团糨糊,而糨糊里只装着一句话:怎么还不回来。
莫子占心神不宁地等在原地,忽而一阵风过,他的全数视线就被一张红布给挡着了。
他下意识抬手一摸,掌心刚好握在了一个穗子上。
这样式,像成亲时的红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