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嵊和她说,焚躯之炎并不是摧毁魂石的唯一。
所谓天谴,乃是天道所降下来的至强天罚,灵力淬至无垢境,引动神界重雷霆,为的就是惩戒那些妄动歪心思的修士,其最高的那一重,可先摧元神,再毁灵脉,最后劈散因果。
这样的存在,再加上天幕的威能,可以用来填补神髓有损的缺憾。
代嵊所用的那道秘法放在别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邪法,将一个人的修为彻底夺舍到另一个人身上,怎么说也是天理难容的事,谁也不知道这位得道仙尊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琢磨这些事的,连代舟也不知道,
她当时只知道害怕,连反抗都不会,也根本做不到,只能任由代嵊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将她的手抬起,置于心口处。
步天仙尊死了,为了成就春来仙尊这一存在而死,也是为了成就眼下这道雷劫而死。
但代舟始终是不太乐意父亲给她安排这个命运。
她心里有一把以她的认知作为标准的秤砣。她做错了事,她可以去担着,但那个代价不能太重,太重了,秤就垮了。
于是她一直把这事藏着掖着,希冀着能藏到许听澜的神髓恢复,藏到许听澜干脆了断地把魂石给烧毁了,让她有个逃离这一切的机会,哪怕要用上一些狠手段。
她心里有了计较,一些念头总是不可自控地在往上冒。她想,天谴落在谁身上不是落?雷劫可以降临到她的身上,也可以降临到许听澜身上,横竖许听澜要送死,怎么就不能死得再彻底些。
代舟撑不到许听澜神髓彻底恢复的时候,他们必须提前做点什么。依照他们原本约定的,许听澜以命烧石后,她需要继续维持着天幕,将魂石妥善保管,直至魂焰将其燃尽。可这样一来,她也会死。
所以她给帝鸠多安排了一道取煞的血涂阵。
神魂既已染上以生人为祭的煞,那在许听澜自焚神髓那一刻,自然也会有雷劫在落到许听澜的神魂之上,如此一来,就可以让魂石一下子被摧毁,她也就可以安心地逃离这一切,到外边走走。
代舟自知她的这些心思很卑劣,很龌龊,可她还是做了。
唯一可以用来让自己心安的,到头来还是代嵊的那句“没必要真把他当作是一个人来看待”。
可他真的不是人吗?真的只是工具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许听澜还是在信守着承诺,也还是不怜她,不怨她。
怎么就能不怨呢?明明她做了对许听澜自身而言很坏的事,正常人都是要生气的,怎么就能这么坦然接受了呢?三百年前代舟不理解,三百年后她还是不理解。
人有情、义、仁,随心动,随命途而变幻。
道则与人相去甚远,自鸿蒙初开,它便肩负着生育天地、运行日月、长养万物之责,故而它需得无形、无情、无名,讲求“等”,以万物为刍狗[1],不偏不私,一视同仁。
代舟听万衔青说过,他们长鸣剑山的无情剑道,就是要求修士做到心与道同。
无私得淡漠,从不理身外物,不恋凡尘子,一切从自然,许听澜像极了那些无情道修士。
或许当初代嵊真让许听澜修了类似的无情道吧,才让他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后来他在阴差阳错间,有了多些岁月去感悟凡间的一切,而代嵊也没了,没人逼着他把“无情”修下去,让他给自由生长了,所以……后来许听澜居然开始有偏有私了。
意识到这点,实在代舟做了一件过分事后。是针对莫子占的过分事,过分得让这样一个让人以为是没有情感的人,也生起了气来。
代舟没能看见从玉河崖底回来的莫子占到底伤得有多重,她走不开,也没人闲得把伤患特地抬到她面前来,让她去瞧看。
但是她能看见林芳落的反应,惊惶得连话都应得不大利索,看向她的视线里也掩盖不住愤怒。
也看得见许听澜的反应,他的镇定与平淡全都裂开了,表情因愤怒而变得生动,口中说出来的话也没有往常那么得体,全是警告与威胁,像是恨不得当场杀了她,样子像个珍爱之物被摔碎在眼前的小孩。
原来他也不是谁都不在乎的,被抓到软处了,也会气急败坏。
如果此时代嵊还在,代舟真想和他说一句:爹你看,你说错了吧,星玄他确实是人。
有人把他变得像是一个人了。
是人的话,总没办法像对待工具那样心安理得地用下去。代舟后悔了,但有些事她已经布置下去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临时收手,只会让其他的事也跟着一块在帝鸠面前败露。
代舟说不清楚,到底是万衔青妨碍了她,还是她自己临到尾了,才想起来要收手,让万衔青给帮了一把。总之结局已经写在面前,她也没什么好纠结的,顺其自然吧。
天雷轰隆隆地落下,帝鸠感受到自己魔元深处的震颤,而震颤过后又是深入魂灵的痛。
它感觉快要痛死了,可莫子占一点放过它的意思都没有,眼睛弯弯的,带着笑,有种让它觉着害怕的阴森。
莫子占重新把手打开,上边无论是那花瓣,还是那假魂石全都已经没了影了。
少了这重遮挡,帝鸠才发现,原本莫子占被魂石压着的掌心处,隐约显露出一块印记,唯有细看才能察觉到,那是一道刻入皮肉的小通符令。
不,不止是手心,那只曾经被帝鸠折断过的右手腕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相同的符令。
其中样式帝鸠存有几分印象,先前莫子占在不周城就用过,就是这样的一道符将竺以强行留了下来,让竺以最后成为了药住它的一味蛊。
那这次是要移什么?又是要移到什么地方去?
帝鸠觉得自个发疼的身体上还多出了几分冷来,脊骨里好似凝着冰锥,它实在不知道莫子占想干嘛,也抽不出太多心力去想。
这么多年来的悉心筹谋被莫子占搬到它面前,以一种极具侮辱性地方式摔碎,念想破裂的残渣泼在它因疼痛而不住痉挛的指爪上,让它既愤怒,又……无能为力。
这种无能为力对于帝鸠而言就是一种凌迟,那铁钩刮骨般的无力感正沿着魔元裂缝游走,让它忍不住想要嘶吼。
它怎么能落到这个境地?怎么能被这样一个家伙逼到这个份上?
自从它把痴行吞吃入腹,它就再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它厌恨屈辱,这种感觉在它羽翼被折断,在它饥肠辘辘的那段光阴里已经尝够了。
真的够了!
帝鸠抽搐着想要抬手将眼前这个可恶又卑劣的残生种给掐死,可它现在压根使不上劲。魂石缠绕着它的血脉,从前赋予了它多少力量,眼下便变本加厉地给要了回去,无论帝鸠再如何不情愿也无济于事。
“真狼狈。”
狐狸傀儡的声音再度响起。
其实莫子占自个的情况并没有帝鸠看起来的那么好,他的修为根基不够深厚,身体压根无法承受这些阵式,他发了狠地消耗着自己的灵力,身体已经濒临崩溃了,这让他的呼吸变得很急促。此时若是他能开口说话,必定会暴露出他的不适来,好在有这哑症,有这傀儡,让他的狼狈不显露于外表。
莫子占脸上的笑一直没有掉下来过,他此刻的心情也确实带着雀跃。
他欣赏着帝鸠此刻的模样,愚思依旧被他握在手上,那只空着的手里兀然多了一把小刀。
是他先前在不周城刻咒的那柄。
狐狸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尊主,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帝鸠全身一抽,感到了恐惧蔓上了它的眼轮。
说着,握着小刀的右手一起一落,不带任何留情地扎在了帝鸠的魔元之上。
与此同时,他亲手一笔一画刻在皮肉之上的小通符令渗出了血珠,与他们身处的阵脉相呼应。
帝鸠见状一下就明白了过来,顶受着撕心裂肺的疼,眼轮里俱是难以置信,敲打着牙关,吐出一句:“疯子。”
真是一个疯子。
莫子占把自己也变成灭魔阵的一环。
以骨肉为符这种事不是从未有人设想过,这可以将符令发挥到极致。
但那样做风险实在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