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木制的狐狸忽然爬上了他的肩侧,唤出了一声冰冷的:“尊主。”
自从星玄仙尊湮灭大荒,帝鸠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这一声称呼从莫子占口中发出。
帝鸠的全数神经在这一时刻绷紧到了极致,直觉告诉它,此时若是不快些这火蛇从身上甩离,蛇口就会沿着那道还流着脓的剑伤——咬上去。
火光乍起,为这片夜色点缀入了令人心感不安的森然。
帝鸠猛地一挣,身上的魔气从腐骨深处迸发,直接将那火蛇给逼散了,零落在四处仿若祭祀时的焰火谢幕。
“呵,雕虫小技。”帝鸠轻蔑地抬起头,眼轮尽数落在莫子占身上。
它抬起手,正要重新凝起魔刺给眼前人回以一点教训,然而它却忽然发现,全身的魔息仿佛和先前的火蛇一同熄灭,再无法重聚于表。
不仅如此,帝鸠发现它动不了了。
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在不周城,但这次比林芳落那定身咒凶猛多了,它是被一种内化入体的毒蛊所定住的。
打更人夜巡有三忌。一忌雾起仍行,二忌梆音断续,三忌子时不归,违者——必生邪祟。
帝鸠的眼轮抖动着朝那打更人转去,哪里还有什么凡人尸首,有的只是一具陶面木身的人偶,而它吞下的也并非什么凡人心脏,而是一枚被种了煞的妖丹,是……竺以的妖丹。
又被摆了一道。帝鸠磨着后槽牙心想。
要抓住猎物,便先自身先成为,和他的师尊一样,莫子占是等着帝鸠来为魂石而布局的。
竺以受过天雷,即便其中大都被天柱挡下,其妖丹也还是受了极大的损伤,这也是它一直以来灵力不济的原因所在。可即便如此,它好歹是擅长换皮术的妖鹿,也不止一次替帝鸠瞒过天柱的结界,以它的妖丹所布下的障眼法,要用来瞒过帝鸠并不是一桩难事。
但仅凭这玩意想要取帝鸠的性命,其实不太可能,眼下若是予以杀招,魔君被逼到绝处时的反扑并不是现在的莫子占能应对的。
不过,想做的从来不仅仅是取它性命那么轻巧。
莫子占含笑向前迈了步。以往在大荒,他只要面对帝鸠,心里有的就只会是无止境的害怕,害怕地全身的肌肉都会为之收紧,想要逃避危险的本能会让他下意识地往后缩。
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向帝鸠靠近。
帝鸠在警惕着他,这种警惕透露着隐晦的惊惧。
它在尝试暗自逼出那枚化入它体内的毒蛊,却发现要想在短时间内将这毒蛊除去,极有可能会烧伤它的魔脉。它无法预想到现在的莫子占下一步会做什么,所以它在犹豫,失控感让它感到焦急。
莫子占从来只在他面对许听澜时见过这样的神情,哪怕帝鸠本身丑陋不堪,但显现这样的神情时,着实能让他心情愉悦。
“我知道您想要回魂石。”狐狸再一次开口。
迎着这愈显诡异的话音,莫子占的靴子踏在青砖上,月光落在他的身后似乎变得格外黏稠,胶着帝鸠全身的筋骨。
“我可以给您的。”
说着他就真的将那颗满是烧痕的魂石给托了出来。不过一个多月的功夫,一道道主裂痕的外缘多出了数不清的细小裂纹,不难看出,假以时日,其内里的这团火就要彻底将其烧尽。
莫子占脸上展露出极其天真的笑容,宛若孩童在分享他珍贵的玩具。
偏偏他并非当真是孩童。
身为魔君的帝鸠却在这一刻极其稀罕地感受到了何为毛骨悚然,分明是师徒,但莫子占身上全无许听澜那种磊落的威压,反倒像极了活在阴沟里的魔物,阴险毒辣,用上最为极端的方式,以欣赏手下猎物被折磨的惨状为乐,不存哪怕一丝的怜悯抑或慈悲。
而帝鸠很清楚,这一切是它亲手造就的,可它现在却顾不得为此而骄傲。
帝鸠身上的褐羽在轻颤,魔脉在皮表下发烫。它顾不上毒蛊对它的伤害,只想着要冲破这重束缚,无论如何,它都必须先把莫子占给杀了,好夺回它的魂石。
魂石上有的许听澜留下的余焰,它触碰不得,它需要将莫子占
事实上它也成功了。帝鸠破开了竺以妖丹的控制,毒爪的尖刺点在莫子占的心口处,再往前一寸,就能彻底刺入这人的心脉。可就在这一刻,城中的雾色霎时变得极其浓稠,遮挡住了它的眼轮,让它彻底扑了个空。
那被帝鸠刺中的心口很快就渗出了血,而与此同时,莫子占掩藏在袖下的双臂也在不停地往下滴血,与他先前在地上所留的血迹糅合。
他浑身都在不自觉地颤抖,唇色苍白,可他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
任何提前布下的术法都有被帝鸠察觉的可能,但在它脚下蓦然生出的阵脉就不同了。
云璃城的青石砖地泛出湿润的光泽,仔细看去,不知从何时起,砖缝里多出了许多依循着一定的规律不断往上生长的枝条。
它们在以自身的根茎作为脉络,构建出极其复杂的阵脉来。
万物皆有灵,正如当初许听澜和他说的那样,哪怕是要改逆花草等微小生灵的生长,也仅有无定枝这等罕见的神物能做到。
长空修的是正心道,虽说许听澜早已将无定枝与它的心脉相融,但它百年间不曾妄动分毫,将无定枝温养得通体碧透,盈满乙木灵气,故而要其在短时间内催生出如此大片草木,倒也并非是痴人说梦
无定枝催生出的灵植缠绕在帝鸠脚下,其周围浮现出深浅不一的暗红斑纹,在月光下蠕动,如同一大片活过来的血痂,一步步向上蚕食,将帝鸠的整个魔躯都包裹。
阵成了。
等帝鸠再度能看清事物时,周围已然变成了一面面倒映出它本相的镜子。
它的本相是一只残破的珠颈斑鸠,却被剪了一只翼,因此无论如何扑腾都无法飞起。这个让它极其厌恶的弱小模样将它彻底圈禁在眼下这一小片空间里。
“只有一个条件,您得破了我的阵。”狐狸的声音在虚空中响起。
合着这一声,正对帝鸠的那面镜子忽然扭曲成了一个人影。
那人英姿挺拔恰似武神,本该端肃的面容却浮着层青玉般的冷色,眉弓下那双异色瞳孔正流转着诡谲暗芒,全身都萦绕着令人不安的邪气。
是它记忆中痴行的模样。
如同莫子占料想的那般,这分明是它费尽心思都想复生的恶神,可它的神色却犹如看见了最为令其惊惧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