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传中关于韫竜地莲的记述并不少,大体是以传说来呈现。书中说曾有一处地貌宛若星河的深渊,为天龙前身的居所。
正因此,渊内育生出了特殊的莲种,其内根脉自成一阵,可吸纳天地灵气,但也让其育生的条件变得极为苛刻,灵气蕴而不发,始终无法开花。直到天龙烧尾化龙,其焰洒落大地,融入地脉,遗光映照极星,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星阵,与莲种的根脉相连,反倒是让这地莲也重获了新生。
韫者,藏也。藏龙焰于地星之中,韫竜地莲由此得名。
韫竜地莲被种入萯山,乃是依附天柱神力凝出的星阵而才得以生息,贸然将其从中移出,自然是活不长久,也起不了好的效果的。
“依照书中所说,我想若要将地莲安然取出,首先要明确其根脉所联系星阵本象,再想办法将其抽离。”
莫子占从未修行术法,尚且不会将周身灵力聚于双目,没办法识察玄法阵术,也分辨不出弥漫在此间的灵障,但……他会观星。
“可时过境迁,星辰也会随之改易,所谓北辰,众星拱之[1],要想找出地莲所依附的星象,就得先寻得当年的极星所在,以此来进行反推。”他从书中抬头,眯着眼望向顶上的一线天。
晚霞褪去后,墨色在天际尽数铺展开来,让其上星光变得愈发明晰。
男人的视线未从莫子占身上移开,闻言,垂眸重复了一声:“当年的。”
“嗯!极星会因岁差而变,所以每个千年,都会有其专属的极星。”
莫子占朗声应道。他眸点星光,整个人神采奕奕,满袖春风尽是少年气,着实招得人不忍挪目,让人心觉,每个千年都有其极星,那他,便是眼下这一千年的极星。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成‘魁’,玉衡、开阳、摇光成‘杓’,再加上招摇和天锋来定斗柄之向[2],”他口中念念有词,手上也不见得能歇着,比画出北斗九星来,“沿北斗斗口的两星,也就是通过奎宿最北的鞋尖上的第七星,与其中的亮星,也就是王良第四星的连线来寻找。”
“左右枢星、天乙、太一、帝星、天枢,和勾陈都是它们所在那个千年里的极星[2]。而结合天龙塑像的碑文所刻,其烧尾时,极星应当在……这。”
莫子占偏过头,指尖向前一点,好巧不巧隔空点在了男人的鼻尖:“天乙。”
“再以此延伸一个周天,把星脉都给引出来。”他比画出一个圆,划分出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度[3]的周天,在其上依照所学分别比出其上星云,样子像在胡乱绘涂,但实际上却极有章法。
“我说的,对不对?”他问这话时,喉咙有些发紧。
早在第一次翻阅这本旧传时,他就已经琢磨出了所说的这一切。可这终究只是纸上谈兵,哪怕来到古渊,四周的布局与景象多少能印证他的猜想,但没能落到实处去验证,他还是缺了点底气。
男人并不是他遇到的第一个修士。
作为北地的大城,来往不周城的修士并不在少数。可大多修士都倨傲得不屑于与他这样凡子交谈,少数也有和善的,却也只是笑着将他所说的皆当成童言,完全没有在认真听,还有的确实听进去了,可完全不善星术,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然后挥挥手让他上一边玩去。
“嗯,很对。”男人应声。
这推论其实很是稚嫩,局限于凡人的眼界与框架中不得出,但一针见血。仅是这么一提,男人就已大概知道该如何行术了。
闻言,莫子占眉目舒展,上下扭了扭肩膀,试图把自己冒上来的嘚瑟劲给抖掉少许。
男人将他的动作尽数收入眼中,温声道:“没想到,小友竟通晓星学。”
莫子占用手指卷着袖子,最后还是没忍住,不带半点谦逊地回了一句:“应该的。”
他想起先前遇到其他修士,被推搡着说凡人无知,别瞎掺和,心气一瞬就冒了上来,话也跟着变密了:“‘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户’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4]。人最早会去看星星,不就是为了知天文而求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时和而安吗?就算我是凡人,立身于世,抬头便能观天,星空非修士所独占,所以我会星学,一点也不奇怪,明明是理所应当的……”
说完这一通,连莫子占都觉得自己跟着炮仗似的,怎么别人说一句就被点炸。
舔了舔嘴皮子,正想着该怎么把话给收了回来,就听见男人笑了一声,轻得像一阵风从耳边拂过。
他猛地朝对方望去,虽然完全记不清对方的样子,可对方在笑这个事实却深印在他记忆里,留下一个可供描述的形象。眸含暖煦融冰雪,笑似柔风抚碧莲。红尘难见仙颜笑,愿以此生换常伴。
“所言甚是,方才是我狂妄了。”
莫子占压着嗓,弱气道:“我扯远了……”
男人温声回了一句:“没有,你说得很好。”
莫子占感觉自己的脸烫烫的,应该是羞得红了。来到这古渊后,他简直像一只开屏的花孔雀,把身上所有漂亮的羽毛给秀出来的同时,也把他腹中那点像芝麻绿豆一样的墨水给倒腾干净了。
不过这也是因为他觉得眼前的男人和别的修士不一样,他还挺喜欢这个大哥哥的。
好吧,不是挺,是特别喜欢。
喜欢到让他忍不住想多表现表现,希望能留下个好印象。
然而,接下来当莫子占看见男人依他所言,三两下绘出一幅星图,他深刻地意识到他是遇到行家了。
得遇知音的喜悦和班门弄斧的羞赧,两道思绪在打架,本就没有完全消下去的红晕,又添了几重深色,烧得整个人晕乎乎的,连手上的旧传什么时候被人抽走了都不知道。
一直到发现男人已经把旧传给翻看完全,并依照着其上所说,点明了莫子占那一通讲说中的缺漏与错处,他才慢慢反应过来,愣愣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写了什么?”
男人含笑道:“偷学到的。”
刚才莫子占端着这书读了好几页,涵盖了不同的字形,男人要做的只不过是按照他所说,对应着书上的藏笔来找规律罢了,既修玄法,这点本事还是要有的。
莫子占眼珠子左右一转,好胜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不服气,闷闷地吐出一句:“等着,我以后一定编出来一个你破解不了的。”
以后……男人没有应话。
莫子占没有发现男人的异样,视线锁在男人好看的指骨上,看着那莹白的指腹按压在书中藏字之上,想起自己还在后面写了一些算不得成熟的个人见解,一时慌不择路,生怕自己的秘密彻底露了底,把旧传抱回到自己怀里,说道:“这个要还回去的。”
他说话时有点底气不足,只好搬出个大人物给自己压压:“偷书会遭圣人嫌弃的。”
说完,又觉得他这样很无稽,别人一个修士,用得着怵圣人吗?
莫子占拍了拍自己的脸,觉得自己前些天跟莫子钦聊天聊多了,被传染上书呆子气了。他暗自埋汰了自己的表兄一番。
幸好男人并没有恼他这一通质疑,温和应道:“嗯。”
既有思路,不稍多时,男人便成功把第一朵韫竜地莲移出。莲叶如翡,叶脉隐隐流动着浅淡的蓝光,花瓣薄如蝉翼,晶莹剔透,在夜色中更显空灵绝俗。
“真好看,想带回去让阿娘也看看。”莫子占自言自语道。
莫怀亦素来爱花,每次看见好看的花都会笑弯眼,可惜不周城位北又常入寒风,比不得其他那般四季明媚,哪怕是入了春,能见到的花种也仅是寥寥。偏生身子骨不好,腿脚也不利索,也没法去外头踏青,莫子占只能挖空心思在别处带花给娘亲看。
“可以给你。” 男人将地莲推到莫子占面前。
莫子占一怔,没有收:“仙长你不是特地来寻这地莲吗?这对你挺重要的吧。”
“无妨。”男人道。
莫子占还是摇头,他心里门清,自己就是个来看热闹的,地莲能被取下来,依仗的主要还是男人自己。而且他听男人讲说那个星阵,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大概能明白一些事。
古渊自有灵障,要绕开其设阵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更何况还要为单独一朵地莲拟造星象,更是耗费心神。若是太贪,一下取莲取多了,还容易惊动天地骨遗留在此处的神力,那到时候要处理起来可就更麻烦了。
“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有真的想要。比起这个……仙长,有没有那种我也可以用的,抓个符一变,就长出很多五颜六色花朵的法术。”莫子占问。
男人摇头:“花草虽静,但也是生灵,要令其违背规律生长乃是通天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