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怀是的身体并不健朗,站着说话久了,终究是有些撑不住,迈着步子往凉亭处走去,而莫子占也亦步亦趋地跟着,耐心地听他讲那些陈年旧事。
“也多亏是星玄仙尊,那日过后没多久,我就在京中收到了他的传信,说占儿找回来了,”莫怀是至今依旧能清晰记得,他收到来信时有多么得喜不自胜,不由跟着冁然而笑,“找回来了。”
“于是我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正好碰上了天龙祈,四处热闹得紧,我先是远远地看了占儿一眼。”
闻言,莫子占猛然抬头,正正对上了与他不过一步之遥的莫怀是。
那些梳理不清的记忆一下清晰地陈列到他面前,他总算想起来,他到底是在何处见过此人。他就是天龙祈那日站在师尊身后的男子,包括他先前眼熟的那家客栈,也是师尊带他去的那间。
莫子占只觉眼睛越发干涩,写出来的字也开始变得歪扭:「当时为何不与莫师兄说」
“咳!因为我不想让他知道。”莫怀是说着,又重重地咳了好几声。
“当时的占儿,太瘦了,批了一身白,瘦得都能看见骨头了,还呆愣愣的,一脸怯事的样。从前的他不是这样的。”
莫怀是目光慈和,温声讲述着那些细碎往事:“他这人呀,胆子大得连天都敢捅。喜欢穿艳色的衣裳,喜欢梅香,还很喜欢吃甜口,别人吃着都腻得慌的糖粥,他能吃得五滋六味的,其他吃食别人放一勺糖,他就得放三勺,也不知是怎么吃进去的,每次都引得我与妹妹叫服……”
“那会姑母还说他这么吃,迟早得把牙掉光,结果被他伶牙俐齿地驳过去了。”莫子钦苦笑着接话。
“是啊,这些我都与星玄仙尊提过,还给他看了我写的寻人状,也不知仙尊可还记得,”莫怀是笑了两声,自问自答道,“不过这等小事,应当是记不得的。”
……记得的。
这么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堂堂仙尊居然全都记得。所以才会在牙山城为他做那碗甜到发腻的糖粥,所以才在藏岁小筑点燃那雪落梅香,所以向来不对旁人衣着加以评判的许听澜才会说出那句:
更合明艳色。
莫子占记得他曾问过许听澜:“师尊对弟子可有什么期许?”
许听澜的回答是:“再度至性贞悫,机鉴敏悟。”
那会他并不懂那“再度”究竟是何意,又不敢多问,如今倒是知晓了。
“这么开朗的一个孩子,变成那副模样,我想,他这两年在那魔头手下偷生,得受了多大的苦!”
莫怀是话语间尽是情切:“尤其星玄仙尊还与我说,占儿身上还留有魔气,随时可能会再被害了性命,以防万一,还是需要留在十方神宗。”
“能去十方神宗也算是桩美事,”有如想起一些趣事,莫怀是脸上又挂出了几分笑意,“占儿幼时被我们领着去抓周,结果他什么都看不入眼,就一个劲地往那龟甲蓍草的方向爬,最后挑了一圈,把星图抱进自己怀里不撒手,是个打自生下来就喜欢琢磨玄法的孩子。”
“所以妹妹和妹夫才为他取名‘占’,也是希望他日后能知天命,悉前路,不生迷惘。”
莫子占眼睫微动,不生迷惘,谈何容易。
“我听说人入仙途,如飘萍浮水,须得断根,方能悟道。所以我想啊,也是,那么痛苦的事,忘了也挺好的,挺好的。”
这些年来,莫怀是说了很多声“好”,似是在努力地劝服自己把这孩子给放开:“尤其占儿是个倔骨头,心眼又多得跟个窟窿似的,容易担不该担的事,容易钻不该钻的牛角尖,不肯放过自己……他已经够苦了,所以这些事,既然他已经忘了,那便不要让他想起来了。”
“妹妹生前总念说,希望占儿此生安乐。我不想她这么一个心愿也落了空。”
当时莫怀是也是这般与许听澜说的。
他是个十足的酸文人,行事向来腰直板正,对神仙也总是端的一副敬而远之的模样,觉得成事不能靠求神庇佑,而是得靠自己勤勉努力。可这样的他,还是在星玄仙尊的前面弯下了腰,颤抖着说出那句:“望仙长成全。”
莫子钦显然也是清楚这些事的,他将视线移向不远处的青坟,赌气道:“他是忘得一干二净,在仙门里逍遥自在,倒是衬得我们当初日日以泪洗面是个笑话。”
“莫子钦!”莫怀是连名带姓地呵了一声,直接把莫子钦给呵得缩了脖子。
两相静了片刻,他咳了一下,颇为不好意思地摆正了视线,才发现自己居然真就对一个陌生人说了这么多,心想,人上了年纪果然就忍不住想多念叨,尤其这些事,已经压在他心里太久了。
莫怀是稍微低了低头,轻声道:“让仙长您见笑了,还望这些事您莫要与占儿说。”
莫子占抿着唇,写道:「不会说的」
也没必要说。
莫子占吐出一口浊气,似是逃避般,将视线从夫妻坟上移开,却不巧落到了另外两座坟茔上。
其中一座是莫怀是为步爷爷所立,而另一座,却未写上墓主名。
注意到他的视线,莫子钦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忙道:“是座衣冠冢。”
“这不除了占儿外,还有个人,不知所踪嘛。是个年纪与我差不多的男子,也……也可能看着像个女子,叫林芳落。不知仙长可有法子,寻一寻他的下落。”
莫子占取出铜钱,放到莫子钦跟前。
无须言语,莫子钦就明白,这位仙长是想为他算一卦。
他小心地接过铜钱,闭眼诚心默念了一番,才将铜钱往上一抛。
仙人算卦乃是凡人比不得的,这些铜钱并没有合常理地掉落于地,反倒停在了半空,组成了一个极其规整的小阵。
莫子钦看不懂这阵含义,只能迷茫地望向跟前的仙长,看他面无表情地写下二字:「死了」
“……嗯。”莫子钦全身一缩,眼眶红了一转,也没了先前那咋呼劲,只低声喃喃,“因为寻不到尸骨,我就总抱着些许念想,想着或许他也被什么人给救了,一时间没能想起我来,但也好好地活在这世上的某一处,想着,我不能在这碑上刻字,免得闹出乌龙,被他骂我咒他。”
可是这么多年了,许多的事他早就该接受了。
话虽如此,哪有这么容易接受。
“那不知仙长可否算出他尸骨葬在何处?有没有一个归身之所?”莫子钦又问了一句,而后便开始絮叨起来:“要是找着了,也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葬到咱们家来。”
从前的林家老宅早就易了主,所以按理说莫府就是林芳落仅剩的家了。
“真希望能愿意。我听传闻,若是同葬一处,来生也更容易重逢。”莫子钦嘀咕道。
重逢么?莫子占也说不准这传闻的真假,也无从去印证,只承诺:「能找着的」
莫子钦应了声“嗯”,心里却只当他说的话与那国师一般,仅仅是些安慰人的客套话。
他抬头,只见那仙长已然重新迎向了那几座坟茔,步子轻缓地朝其走去,慢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会摔倒。
等站定之后,仙长才又转过身,请示道:
「我可否上三炷香」
「替莫师兄」
见此,沉默许久的莫怀是才重新睁开眼,嗓音里添上了几分沙哑,道:“自然。”
得了应答,莫子占才拾起香,以火诀点燃,在这三座坟茔前,很是虔诚地举起双手。
他脑中空茫,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些记忆连同着情感被剔除得一干二净,此刻的他甚至调动不起身上哪怕一丝一毫的念想,只能为自己过分的平静而感到惊恐,而无法喘息。
眼眶内蓄了许久的泪珠在他弯腰这一惊动中落下,碎入了泥地中。
莫子占顿住,愣愣看着地上那被水濡湿的深痕。
原来我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