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做,自然不会让旁人去坏事,所以就只能用你去逼星玄独往。以防万一,还弄了不少小动作。”
比如像在陶齿村时一样,在被生剥神魂却还没彻底死去的人身上种下蛊花,全身长满脓疮,只要驱动母蛊,就可让疮内魔息四散,让其他仙门道友只能分散着去处置那些蛊花,无法抽身同去伏魔渊。
“不过这一出,并非全然是坏事。”
莫子占疑惑地望向万衔青,神色看得居然连身为剑豪的她也有点犯怵。
她状若无事地偏开头,冷淡道:“舟姐姐说了,帝鸠若想隐藏自身,世间确实难有人能寻其踪迹,但只要风动,就能为人所感,就会被星相所知晓。”
“既然它不见黄河不死心,那不如就借此让它把魂石给拿出来,好让星玄能得机会以己身将其焚化。 ”
莫子占面上不动声色,然而指尖死死扣在魂石的裂痕处,像是想将其一手捏碎。
“这不,看现在这情况,用不着几年,这火就能彻底燃尽魂石的内核,让它成为一块彻头彻尾的废石,不再给这世间带来任何威胁。也算是成全了星玄的大道,完成其夙愿。”
大道?夙愿?
赴死陨身便是成道吗?
莫子占向来听许听澜的话,师尊的一言一行会被他奉为圭臬,可他分明没听师尊说过这种道。
深浓的夜色笼罩了整个不周城,犹如墨汁倾泻而下,试图侵吞屋内微弱的烛光。莫子占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喷饭的笑话般,笑得越发放肆。
虽然早有推测,一切猜想被证实的瞬间,他还是觉得极其招笑。
莫子占望向万衔青,写:
「怎会甘心」
万衔青垂眸,语中蕴有明晦不清的情绪,答道:“星玄待人接物太过疏远,无亲无友,一世孑然,大道之外全无牵挂,没什么好不甘心的。”
“像他这种天纵英才,生来就该在那等死。我之前就同你说过了……”
后续的话莫子占没听入耳,脑中仅剩一句答案:
卑劣如他,成不了许听澜的牵挂,所以师尊才会走得如此决绝。
是他太过无用。
那日后,莫子占很是乖巧本分,日升月落,窝在厢房里,不是在发呆,就是拿着一柄小刀往其刀面上刻着些繁复的花纹,安静得十分吓人。
这副样子和他刚把许听澜从伏魔渊带回来时很像。
顾相如记得,当时的莫子占在紫薇殿闹腾过后,人就一瞬平静下来了,一宿只顾着拿一块破布在那乱缝一通,直到代飞迭放心不下前来查看,告诉他斩衰仅有逝者的道侣才需穿着,他才躬着身道了一声谢,往后就变回了平常该有的样子。
所以顾相如想,等他疯过这一遭就好了。
这一等就是三日,莫子占才堪堪能从床上下来走动。走起来还是一拐一拐的,光是到房外,就能让他疼出一身汗。
他们寻的住处是不周城最大的客栈,纵使是经历了大变故也依旧热闹。
人来人往地吆喝着各种吃食点心,客栈内设有一个巨大的池潭,中心设有一圆台,十数伶人在其间弹奏,演绎歌舞。但池潭边缘只设了矮栏,总感觉稍微一拥挤,就能把人都给推下去。
往下一张望,莫子占只觉得眼熟。他挨着栏杆,仔细回忆了好一会,还是未能想起他在哪见过,只道这天下的酒肆都差不多样。
等气息稍稍平顺,他才扶着把手,一步一顿往楼下走去,还是头一次发现,下楼居然是件这么费功夫的事。
那骇人听闻的魂石被随意地用粗麻绳捆起,挂在莫子占腰侧,顺着他的动作被一下又一下地晃。
几日琢磨下来,他已然摸清了这魂石缝隙里的火焰只灼生灵抑或是灵宝,倒是凡间那些最为普通常见的死物,却能轻易将其包裹。让他不禁自嘲地想:原来我是死物呀。
大伤初愈,体力是终究有限的,从客栈里出来时,莫子占已然脸色苍白,呼吸也算不得顺畅,且在街上没逛几步路,他就得找个地方歇会。
这让他甚至开始后悔起自己以往不养些灵宠来当坐骑了。如果养了,他现在也不必走得这么辛苦。
听说有的鱼妖能幻变出一个极大的身躯,把人给托起来,也不知十七能不能也变上一变,它的鱼尾那般漂亮,若能放大十数倍,定是赏心悦目的。
乱七八糟地想着各种事,莫子占瞧见对面人家写挂的日子。
腊月十五。
他摸了摸腰侧的魂石,这会才反应过来,这玩意被烧裂那一日,是腊月初十,是十七来到他身边的第十七日。
原来才十七日。
莫子占其实不太清楚自己该如何看待那尾孱弱的小鱼,怜惜?喜爱?愤怒?厌弃?还是其他,不清楚。他们结缘的时日太短,短得让他甚至无法做出些准确的定义来。不过,时至今日,十七到底是鲛妖、鱼妖,还是别的什么,都无法求证了,他也不想求证了。
莫子占合起眼,神色看上去倦极了,好一阵,才又自顾自地摇摇头,起身继续在这不周城中游荡,倒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只是闷得太久,他实在不想继续待屋里了。
路上经过一户人家,门口有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婆婆合着眼,捧着个油纸包,坐在摇椅上哼曲。
哼得算不得难听,也说不上一句悦耳,但还是让莫子占不禁停下步子,往那望去。
他记得这位老婆婆,那段强行在他脑中回溯的记忆里,就是这位姓张的婆婆叫住了他,往他手里塞了块甜得过分的桂花糕。
或许感觉到有人在看她,那老婆婆睁开了眼,定定地看向街对面那匆匆移开视线的青年好一会,自顾自念了一句“也该长到这个岁数吧,唉,不能是,眼花咯”,又念了一句“彤妹儿啥时候回来”,才重新合上眼续上自个打断的小曲。
莫子占抬手摸了摸额上的忘容咒,转身继续在一条小道上走下去,临近不周城城郊的偏僻处,有一荒宅。虽显然有被打扫过,但边墙还是布了不少的裂痕,痕间有新芽嫩绿从内破出,反倒衬出荒凉。
宅院内,生长有一棵极为醒目的合抱树。
树干笔直而粗壮,树皮却有着颇多往外破开的伤口,似饱经风霜的老者,摇曳着细长的柳枝,轻诉着此间过往的繁华与落寞。
空气四散着纸钱蜡烛的烧香,引得莫子占不自觉往里走,最后落定在距离宅院不远的一处绿地,脚下有条新近踏出的小径。
小径的最末端,有三坟茔凄凉地伫立着。
覆着青苔,前头皆摆放着几束尚未凋谢的花,还有几支已经燃烧过半的香烛,周围落有纸钱和祭品的残渣,明显是不久前就曾有人来此祭拜。
三座坟茔中,最大的是一座夫妻坟。
而其石碑面上,虽有被风雨侵蚀的痕迹,但其上的字迹却仿佛有被人一次次擦拭,再用朱笔重新描摹,显得尤为深刻。
碑上写着:
「亡妹莫怀亦 夫焦 成章之墓」
莫怀亦……焦成章……
莫子占默念了下碑上的两个名字。
他此刻才知晓,记忆里那温和儒雅的妇人唤作“莫怀亦”,眼前所埋的,是被他遗忘有十数年之久的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