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这位小徒弟来十方神宗也有一年多了,初到时瘦小虚弱的身形,已然长出了一身匀称的好肉,且个子也窜得飞快,并且已经很少会显露出过度的小心与惊惶了。本以为莫子占已经开始能走出大荒的阴影,现在看来……还差得远。
他半垂眸,惦念着该如何替莫子占排解心里的不安,没有立即开口回答,而是默默地将愚思横过去,弯膝向前,托起莫子占的左手,将剑放到徒儿的手心里。
莫子占压根没注意到许听澜那稍暗的神色,全数心思都落在愚思上,仿佛把它当成了一团烈焰,在指腹触及木身的瞬间,下意识地缩了缩。
但当剑柄结实落入手中时,他不仅没感到任何疼痛,反倒有种莫名的安心感,以及隐隐的欣喜。
愚思不认为他是妖邪。
在确认了这一点后,莫子占一时间藏不住笑意,红潮渐渐攀上他的颈侧,令他生出一丝难耐,让他忍不住去偷瞄一眼许听澜。
愚思对于魔气是极其敏感的,残生种体内的也不例外。
以往他就见过其他残生种随师门拜访十方神宗时,存着不干净的心思,尝试去偷碰愚思,结果被烫出了一片血痕。现下之所以会无反应,无外乎是师尊在交予他之前,就已经给剑下了禁制,强迫愚思对他收起锋芒。
纵使对这事心知肚明,他也依旧为这点认证而感到高兴。
他是特殊的。
是许听澜赋予他的特殊。
许听澜听不见自家小徒弟心里的弯绕,掌心轻合,压着莫子占的四指握紧剑柄,又扶着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轻轻托起,直至摆正好方向。
“一律,不杀无辜者。”
许听澜声线平和,似是在讲述着平常事,却让莫子占觉得莫名郑重。
“二律,邪者,该诛即诛。”
前两律听着就像寻常的修者规守,也像日修阁门口里放着的宗规。
那本厚厚的宗规莫子占只简单翻阅过一遍,再听师兄师姐们转述一些平时须得注意的条例,并未太仔细读过,此时倒是分辨不出师尊是不是当真把宗规直接拿来用了。
“三律,斟酌。”
闻言莫子占脑袋一偏,不再是偷瞄,而是光明正大地看向许听澜,不解道:“‘斟酌’……什么?”
这一律说得未免有点太含糊了。
“世事纷繁复杂,不能以前二律概之。”许听澜答道,“有魔当诛,但诛之,会祸及旁人,乃至你心中挂念;有人无辜,但你若不杀,就会生灵涂炭,会连累更多……”
“所以才需斟酌,才需取舍。”
“明白了。”莫子占应道。
话是这么说,但其实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太把许听澜说的这三律放在心上。
当时的他不晓得“世事皆是雨里孤村雪里山,看时容易画时难[1]”这一道理,只觉得这点儿规守实在太过简单,只要稍微长点脑子,懂得些许人情世故,就可以把世事掂在手上以作衡量,轻易比较出个结果来,哪里觉得会有事情能让自己斟酌不出结果。
不过那会他已经开始有点热衷于与许听澜说话了。喜欢揪着一个问题来寻根问祖,好逼得寡言的师尊能一反平日里的清冷模样,与他多说点话。
“那斟酌时,弟子应当把什么放到首位?”他思绪翻飞,小声问道。
“你。”
“我?”莫子占一愣。
许听澜颔首,与他视线相对:“世上恶者甚多,行小人径,施龌龊法,你需谨慎待之,一举一动,当以顾惜己身为首要。”
这回答完全超出了莫子占的意料。
他下意识道:“不都是希望弟子能以苍生为重,能修成正道的吗?师尊倒好,让我先在乎自己。”
“你亦是苍生。”
许听澜回答得很快,快得叫人以为他压根没有经过思索。
一句话落在耳边,莫子占感觉耳朵热了,忽然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好近,太近,近得能感受到属于师尊的气息,让他整个人不禁有些飘然与难耐。
他不禁缩了缩身,给自己腾出些许喘息的空间,开口道:“那若是师尊你呢?”
“师尊你把自己放在第几位?是放在苍生之前,还是之后?倘若弟子要在生民和师尊自己之间做取舍,该如何斟酌?”
莫子占到现在其实都没想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能脑子一浑,问出这种难题。
他握着愚思的手发了力,把十七给轻轻挥开,嫌恶地看了它一眼,却也确实再无需它用自己那弱小的身躯去替他摆正方向,而是自个直直地用剑对向面前的“许听澜”。
这果然是帝鸠的手笔,与在莫府时的记忆相近,剑尖所指皆是他所珍重的人,心底同样是千重不想、万般不愿,手下也同样是满溢着所谓“不得不”。
往日的声声教诲掩盖过此间的一切声响。莫子占记得清楚,当时的许听澜破天荒地显现出了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一面。
回答说:“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