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占下意识想向这具躯体靠近,只是手刚提起,就感受到了手腕上枝条的剐蹭,仿佛在提醒他,或许有数万百姓的性命系在他的私心之上。
他登时生出一番郁气,想把这捆着自己的东西给直接毁去,好清除他那些不应存有的欲念,止歇他那不恰当的动摇。可很快又自个止住了动作。莫子占咬牙,只是虚虚地握着枝条,指腹摩挲在粗糙的绳纹上方,视线一直停在许听澜身上,无法挪开。
已经没有毁掉“连理枝”的必要了。
“锁阵一开,便无逆转之法。这同样是《阵摘》里说的。”洛落嗤道,“你就别想再用那柳条来威胁我了,还不如多想想,你眼下该如何破解。”
这道所谓的复生阵式明显与伏魔渊的血涂阵不同,是个锁阵,只要被打开一个口子,就再不能关上。
当然,越是厉害的术法限制就越多,如此庞大的锁阵,不是立即就能被彻底催动,吞噬全部祭品。所以要想挽救,也并非全无可能。只是莫子占对不周城的情况也不算十分了解,根本来不及毁去城中的各处埋阵。若说要他将近十万人在短时间撤到阵外,那完全是异想天开,会跑会跳的人又不是拉辆车就能运走的大白菜。
见莫子占沉默,洛落挑了挑眉:“你没想到?”
“还是不愿想?”
就像是被捅破了心事般,莫子占一下避开了视线。
破阵之法万变不离其宗,皆是要毁其眼。只要抹去其眼,就能一下让城中连同此间所有埋阵都失去效用。而锁阵的阵眼就在其锁口。
这期间唯一的解法,他能想到……
莫子占垂眸望向底下的潭水,双眸被掩盖上一层阴影,握着“连理枝”的手又紧了紧,用力得让那绳索在自己的掌心落下深深的红印。
洛落将他的动作全部收入眼中,如同揭晓答案般,开口道:“你不愿,是因为你知道锁口只能是星玄仙尊本身。”
话音刚落,一只无形的手掐在洛落的喉间,让其脖侧凭空出现了四道红痕,以窒息感瞬间将话尽数堵住。
“不要说多余的话。”
帝鸠的声音灌入洛落耳中,让他瞬间喘不过气来。
好在帝鸠的威胁没有持续太久,犹如被其他事所妨碍般中断了开来。
追其魔气的所源,是一片与他们所在古渊完全相同的景象,只不过莲潭之上的韫竜地莲已然尽数枯萎,潭岸上赫然矗立着一座由浓郁黑雾托举的金辇,其中安然踞坐着一只容貌很难够得上一个“人”字的魔。
它后脖发黑,其上点有白色珠点,密密麻麻,像蜘蛛在洞穴中落下的白卵,看着叫人觉得不待多时,就会有虫毒从其间破出。而其后掩盖在锦衣下的,也不成人形,里头是一具长满了褐羽的白骨,仅有零星几处包了层皮肉,很是阴森怪气。
帝鸠身旁还立着一只鹿身人面的妖,模样倒是端正多了,可惜它那富有神性的脸上却多了道滴血长疤,看起来颇为刺眼。
象唯有燃犀可破,被强行杀出,哪怕是早已用人偶替代,也难免会有所损伤。
莫子占在象中往陶面补的那一刀,虽不能当真把竺以的头颅给刺穿,但可以在它珍而重之的脸上留下无法补救的深痕。
竺以指尖抵在伤痕处,全身颤抖,眸中皆是危险色:“我要让莫子占死无全尸。”
“别急,那小家伙眼下留着还有用。”
说着,帝鸠睁眼望向自己脚下,双目皆是满布的漆黑,空洞幽深,令人难以找寻出双瞳,唯有内里吊着一抹橙黄,歪到不同的方向,看上去极其诡异:“你也有用。”
它四指尖爪所压的地方留有一片被扯断的金边衣料。而被撕掉衣角的人,乃是金多宝。
象被破解后,金多宝发现周围只剩下自己一个被绑在那黑土高台上,像根被收漏的咸菜。他正要想法子要把身上禁锁给解了,就被帝鸠给逮住,提到这个地方。
其实一开始帝鸠并未留意过莫子占身后的这条“小尾巴”。毕竟一个只有嚷嚷劲的商贾不值得被施舍眼神。但金多宝在象中展露的一手镇曲却不是什么不重要的阿猫阿狗能学会的。尤其镇曲弹得如此熟练精巧,就它所知,风雨坊内能做到的乐师一只手数得过来,其中从未有过金多宝这号人物。
稍一推敲,它就不难猜出金多宝的真实身份。
“你可让本尊好找,”帝鸠俯身到金多宝耳侧,脚不经意踩在其衣摆上,声音轻缓,“步弦声。”
金多宝如今这尖酸样貌,有崖青观的掩护,常年隐于市集,又招摇得恰到好处,实在很难令人将他与当年“一曲能令四方醉”的风雨坊大乐师的首徒联系起来。
可惜他终究还是自个露出了马脚。
自步弦声出逃,不仅风雨坊的弟子在百般搜寻,帝鸠也在找,且一找就是十多年。
它细长尖利的指爪抵在眼前人的后脖上,敲出一段杂乱的旋律,给人以极其浓厚的威胁意,似乎只要稍稍再用力些许,就可以划破其下那脆弱的皮表:“乖,把宙铃还回来。”
金多宝,也就是步弦声唇色苍白,似是听到了极其荒唐的话:“还?”
“是呀,宇铃和宙铃本就是一对的,大乐师把它们给了我,就是我的东西,自然是要拿回来的。”
帝鸠直起身,语调天真道:“这是你们人间的道理啊。”
“你!”步弦声也想跟着站起身,但很快又被一道更为强势的魔气给镇了回去,只能勉强咬牙道,“你休想。”
“别挑战我的耐心。”帝鸠抵在步弦声脖上的手正要收紧,洛落那句多余的话就落入它耳中。
它神色一冷,当即调转魔息处置洛落。可就在这一瞬间,剑影从眼前掠过,面前的步弦声已然退离了它好几步远。
剑影的主人是位半眯桃花眼的剑修。司徒摘英一脸风流相,举手投足间总有股放浪劲,哪怕是面对魔君,剑柄往回收时,也要特意转出个剑花来。
他身旁还有前不久才处置完揽月宫事宜的仲吕仙君,顾相如。
前日,代舟传讯让正要返回宗门的他即刻赶往藏有韫竜地莲的古渊,只说“星相有变”,并未说明具体缘由。而后他就在路上碰见了正打算去十方神宗逮万衔青的司徒摘英,便逮着人一块来了。
抵达不周城的第一刻,他们就发现印象里山清水秀的地方变成阴气沉沉的模样。
顺着城中的魔息悄声探寻,就见向来神出鬼没的帝鸠藏于古渊之内,正胁迫一人。
未作多想,司徒摘英趁着帝鸠一时松懈,立即把人给救了下来。而他刚站定,转头就见顾相如神色狰狞,磨着后槽牙,吐出了几个字:“有无霾的气息……”
司徒摘英抚剑的手一顿,蹙眉问道:“哪?”
顾相如眼底蓄满恨意,先是朝那深不见底的莲潭望去:“那张皮。”
而后又瞧了眼脚下惊魂未定的步弦声:“还有这个人。”
“不是吧,这都能闻得出来,真不愧是狗鼻子,”司徒摘英眯起眼,虽还是维持着一副轻佻样,但手已然拟出剑诀,对向帝鸠,颇有自知之明道:“那只能寄望师尊动作快些,不然光凭我俩,怕是比不过两位魔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