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自额头渗出,压得他难以喘息。冷汗自额边一路划到下巴,他全身一软,膝盖半跪在地上,长发也随之垂入水中。
墨紫的枝条状纹在他的后颈上延,形同冯皋被他哄骗着触犯到绝口令时的情景,可又有着些许不同。在极其凶狠的撕咬过后,那些魔气却反常地突然开始四处逃逸,仿佛是碰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令它们不得不逃离这具身躯。
可这一切都不是莫子占所能知晓的了,在忍过长久的目眩后,他发昏的双眸才得以重新凝聚,只见那浸入潭水中的长发已然化为一道道墨线,在一笔一画地勾写出一个「义」字。
稍微定神他才看清,眼前不再是那潮湿幽暗的莲潭峡谷,他的视线正中,放着的是一净白的纸张,纸张右侧,还有一只偏肉的小手。
那手轻轻地放下笔,顺着动作,莫子占才意识到这居然就是他自己的手。
他俯身吹了吹墨,满意地点了点头。纸上的字形还算工整,收尾却有点飘,完全掩盖不住一身意气。一长卷下来,乃是一句:「正身以明道,直己以行义[1]」
吹完,他又用手边的木头压平长卷的边缘,才抬起头,耳内响起一道开朗的嗓音,是他还在大荒时的声线:“阿娘,我抄完了!”
莫子占一下子清晰地明悟过来,他眼前的是“莫子占”这具皮囊的过往。
可他为什么会突然看见这些?十七呢?还有那个阵法,到底为什么会……忽然一道极其温和的女声忽然闯入,切断了这些问题在他脑中的缠绕。
“又去推步[2]吗?”
亭子的另一头,一位颇为端庄的妇人往他的桌上瞧了一眼,又见他点头跟捣蒜似的,笑着应声道:“好,小心安全,早些回来。”
“知道了!墨还要等上些时候才能干,东西就等我回来再收拾,要是见着表嫂嫂,你得替我说说,别让他逮着我就唠叨。”“莫子占”打了个颤,对口中这位“表嫂嫂”直犯怵。
“他这段时间跟表兄通了信,知道人快能回来了,躁得很,动不动就跟和尚念经似的,唠叨个没完,听得我茧子都要把耳朵撑招风了。”
那妇人捂嘴,被“莫子占”搞怪的神情逗得直笑,好不容易缓下来,无奈道:“那也是你日日瞎叫唤给惹的,他和钦儿的事八字没一撇,你这么叫他,可不得惹他心烦。”
钦儿?莫子占一怔,想起那个与他名字很是相近的呆书生。
“迟早的事。阿娘又不是没见到表兄哭得撕心裂肺说‘不管是不是假姑娘,这辈子就只认定他了’的样子,”“莫子占”掐着喉咙,绘声绘色地演绎了起来。
而后又晃着脑袋说:“这家里,你没意见,步爷爷没意见,而舅舅呢,虽然想棒打鸳鸯,但又狠不下心。表兄是傻了点,但胜在够倔,认死理,他们这两情相悦的,到最后肯定是舅舅屈服,我提前叫着有什么问题……”
妇人点了点头,笑骂道:“是这个理,但哪有像你这样埋汰兄长的。”
“表兄这么欠照顾的,我当他兄长还差不多,也就比我早出来溜达几年。比起他,我还不如认表嫂嫂做兄长来得靠谱。”“莫子占”将旁边的书袋背到腰间,蹦着身跳出门槛。
“那可不成,他们本来就不容易,你再胡乱攀关系,可就真的结不成亲了,”妇人面上笑意更浓,也不指责他这不敬兄长的话,反倒十分贴心地催促道,“好了,要出去就快去吧,不然天暗下来,见不着想见的天象,又该难过得吃不下东西了。”
“嗯,阿娘要是累了,就先回屋里歇,等一觉醒来,刚好我又回来陪着你了。”
妇人温柔的嗓音久久地落在耳中,和“莫子占”的啰嗦相互交混。
也不知是出于何种情绪,莫子占想停住步伐,把周遭的一切看得再仔细些。可过往不容他做出更改,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外迈去。哪怕回头,也只能看见那挂着浅笑的妇人离他越来越远,让他莫名有点心慌,甚至心室隐隐有些作痛。
“莫子占”的家算得上偏僻,栖身在山脚,四周都是些农田,得小跑上一炷香才能见着点繁华景致。
不周城虽比不上京城,但也是北地最为有名的城池之一,往来商客不少,总会有新鲜面孔。
可即便如此,他乱窜在其中,总能遇到三两个主动与他打招呼的,其中还有位姓张的老婆婆端着小瓷碗,往他手里塞了块桂花糕,说:“喏,特地留给我们小子占的。知道你好甜口,我特地多放了一勺糖。”
“莫子占”本来就长得精致,反应也足够捧场,当即举起糕点就咬下一口,眼睛一瞬瞪得老亮,模样讨喜得很,脆生生道:“张婆婆手艺真的越来越好了!是有什么秘方吗?要是拿去茶肆去卖,保准能风靡整个不周城,我都快被您给养刁嘴,要吃不惯林爷爷的饭菜了。”
听得张婆婆“咯咯”地直笑,一边劝着他让他不要吃得太着急,一边口中不住地念叨起天南地北的事:“……对了,我今天听彤妹儿说,你们家后边那柳树前些年合抱到一块了?老婆子我都没能去见过呢,这可是个大吉兆,等往后有了喜欢的姑娘,你可得记得摘柳条去编串给心上人,就像我先前教你编的那样。”
“莫子占”把口中的糕点咽下,眉头一挑,理直气壮道:“我年纪小,这事早着呢。”
“不小咯,不小咯,这都十一了,你这岁数没几年就该成家了。”
“那也等表兄那家能成再来烦我吧。而且我喜欢的人,没道理不喜欢我,既会两情相悦,何必祈求上苍祝福,那显得我多卑微呀,我不乐意。我真要许愿,也该是许愿娘亲身体早日好起来吧……”
如此闲扯一通,“莫子占”才继续往城中走去,一路经行了不少地方,看着都让莫子占觉着很是陌生,唯有一处勉强眼熟。
那是一座足足有七尺高的黑土台,正是他先前入阵的地方。从一路过来的诸多陈设上看,不周城是按星宿排布的,这黑土台的位置正正落在苍龙七宿的龙心上,乃是「心」宿位。
与之相对,台上坐落有一尊巨型石雕。雕刻的对象乃备受尊崇的天龙上神,威风凛凛,让人望而生惧。
龙身旁还颇为还原典故地立有一只小小的月狐相伴。
这狐狸看上去嘚瑟极了,头和尾巴都高高仰起,大迈着步子,一副神气样,也难怪说书的人爱把它叫成“狐大仙”。
莫子占以前和师尊一起见类似的造像,当时师尊还不经意地评了一句:“你和它真有几分相像。”
他想着,就听见“莫子占”盯着尊像,矜功自伐地嘀咕了句“哪里像了?我比它机灵多了”,和他从前的回答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莫子占稍一愣神,身后突然就被人给撞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整个人倒在前头的龙身上。回头一看,一个身着麻衣的男孩正慌忙地哈腰道歉,连续好几下,才重新直起身。
仅有十来岁的样子,没有瞳孔上翻,浑身满溢着生气,神态也大为不同,但莫子占能确定,这人是假象中的红衣刍夫。
被撞的胳膊还在隐隐作痛,莫子占不由伸手揉了揉,看着这张已然算得上熟悉的脸,自然而然地开口喊出了对方的名字:“江发?走这么急做什么呀,撞疼我了。”
他认识这少年,上两月秋收,被雇来他们家当过几日散工。
江发左右张望了一下,似是有些犹豫,可最后还是快着嘴皮子地回答道:“大家伙都传开了,今日来了仙人,说是那什么……十方神宗的!好几个呢!”
“仙人在城外给了一块儿灵宝,说可以用来测根骨。把手搁上去,只要灵宝有反应,就代表有仙缘,可以到南门外头找仙人,跟他们一块回十方神宗去。我这不也是怕去晚了赶不上,才走得急了些,一时没看清路……”
对于江发这种三天饿两头饱的贫苦百姓来说,能被收入仙门,哪怕一辈子都只能混个打杂的差事,那也是天大的好事。
毕竟什么资质低劣、飞升无望,这点儿专属于修士的小情绪、小折磨,哪比得上饥寒烹骨、财权压人。
可……别说是十方神宗,就算是其他正儿八经的仙门选徒,也不会是这般潦草阵仗的。
莫子占心里想着,嘴巴像是能为他所操控般,他皱眉开口道:“既是仙人为何要待在郊外?以前见过的仙人不都大大方方进城来的吗?让乞儿拿着灵宝在城中招摇,未免怪了些。”
“仙人的心思我哪知道,说不定是在考验我们心诚不诚,特地设的考验呢?”
江发挪了挪步子,不想耽搁下去,问道:
“你要一起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