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施下净身术法后,他接连几日都窝在许听澜的衣裳堆中不再动弹,有如当真成了茧。不事修行,也没再做梦,而是安稳地睡过去。
偶尔醒来,脑中会闪过那句“会遇到更好的人”。
师尊的教导总是对的,或许他真的混淆了恩情与情爱,或许只是他自个把许听澜想得太好了。又因为清楚不能肖想而心痒,所以才将许听澜的形象一遍又一遍地修补美化,以至于觉得他无人能比。
也许他也没有太喜欢许听澜的……对不对?
莫子占睁着眼,怎么也想不出个答案来,再没有入睡的心思,数了数日子,是该去受罚了。
似是抽离皮肉般放开怀中衣裳,甫一坐起,就感知到芥子内有异动。一探才知是锁妖瓶在不安分地左摇右晃。
“啊……”
他将瓶子取出,才想起自己还没处置那颗从血涂阵带出来的鲛卵。
原本是打算将它放归龙盐村海里来着,可他忘了。
好在这小东西生命顽强,脱离了蛟息的压制后,居然还能在锁妖瓶里觅得生机,破壳而出了。
只不过……说好的鲛人呢?
莫子占望着手中不过巴掌大的雏妖。
看上去完全是条普通鲤鱼的模样,唯有鳍和尾极其宽大,由浅及深,呈现出半透橙红的晚霞色,且在游动间会落下鳞光,竟令人一时别不开视线。
真美呀。
世上喜好收集妖类的修士很多,莫子占不搭调地心想,这么好看的鱼尾,要是放到灵宝集市上拍卖,是不是能卖个好价钱?
那小家伙还不知自己正被琢磨着拿去卖掉,被禁锢在用灵力束成的水球内,一个劲地往莫子占的方向撞去,却怎么都撞不碎前方的屏障,只磕得它鱼头生疼。
莫子占也不管它,维持着盘坐的姿势,慢悠悠地勾起食指,从一旁的柜子取出一本《万妖饲养图志》。
他往来许听澜房间的次数太多,对屋内书卷的摆放早就了如指掌。
翻找了好几页,才看到关于鲛人的记载。
书中说这类生灵方出生时,灵力不济,脆弱易伤,只会显现出游鱼的形态,须得养上好些时日,让鳞甲覆满全身,才能蜕变成真正的鲛人。因此,若非感到安全,其幼子轻易不会从卵中破出。
“感到安全……”莫子占跟念了一句,目光落在那不知从哪个山旮旯冒出来的小东西上,不客气地评价道,“傻的吧。”
往下看去,书上又说修者若用术法辅以灵血,可使其提前开灵智,更快长出鳞甲。
莫子占思忖着,鲛与蛟相似,即便是初生的雏妖,也能在胎卵内蕴养妖力。要是让它轻易死了,难免会像蛟龙般释出恶心人的腐气,污浊藏岁小筑。而且死妖也不值灵石,他记得妖物得生龙活虎的才能卖贵。
他一挑眉,抬手依照卷中的指示绘出护佑妖类的术式。
虽说是第一次尝试,但这术式简单,他三两下就能画好。术成,又一下刺开了食指指腹,就着血珠戳入水球,径直点在鱼头上。
然而他未能如愿触及到鲛妖的妖魂,反倒察觉未完全成型的妖丹中有浓郁的鬼气与阴煞。
想必是因为长时间待在血涂阵才沾染上的。这书没详细到会讲述这种罕见情况该如何处理,但按常理推断,任由其留在体内,一定不会是件好事。
犹豫了好一阵,莫子占最后还是带着鲛妖一块去到莲潭,为其净化。
当然,他绝对不愿意让这妖类与许听澜的魂晶共养,于是又开始在藏岁小筑四处寻起可以拿来养鱼的东西。
最后只找到了一个……酒坛。
是他与许听澜那日共饮后留下的。
一开始被用来填了土层,想着能用来学种东西,可惜,他跟师尊一个德性,没一点务农天赋,连株灵草都养不活,所以就丢空了。
其他勉强能用来盛水的物件不是太小就是太大,要不就是专门用来炼丹炼器的,把鲛妖扔进去,估计不一会,就能得到一条酥香可口的小鱼干。
无奈下,莫子占只好将坛里的土层去掉,搁到莲潭边上,念叨着说自己变大方了,往里头勺入莲潭水,再将鲛妖连同水球一道扔进去。
“乖乖待着。”
藏岁小筑即便门户洞开,但只要没有主人家在,就会自启护阵,变得难进易出。
于是他又往酒坛上方加了一道禁制,防止这小东西长了鳞甲后到处乱跑碰坏东西,或者到外头被抓去清蒸红烧。
完事后,莫子占转身朝向莲潭中心已然重聚的残影。
“还有七十二日。”
他端正地朝其弯了弯身,道:“师尊,弟子要出门了。”
周公池与藏岁小筑相对,坐落在十方神宗的最南端,位属天市垣。
因恐有心性不定的弟子误入,滋生魔念,故而周公池外会有灵障遮掩。未得宗主允令,谁也不能轻易进出。
莫子占将罚令置于灵障,转瞬间,千仞之溪在眼前倾泻而下,依傍着嶙峋山体,黑白二水互不相融的阴阳池将他围困在中心的石台上,仅向前一步,就会摔入其中。
不等他反应,刻有纹法的铜锁自两侧池水中飞出,不容拒绝地扣在了他两边手腕上。
脚下的平台在瞬息间消隐,反倒身后立起了一块石碑,拉着铜锁一并向上,扣着他的手,把他整个人给吊了起来。
果然是受罚,这姿势让他感觉回到了血泉。
周公池水并不深,莫子占吊坐在其间,也不过漫至半胸。
极冷与极热的气息顺着池水在体内扭打,但这点煎熬其实比起他魔气发作还要轻巧一些,算不上事。
像是在惩戒他的轻视,全身的冷热之感变得越发难耐,同时他的意识也逐渐开始变得模糊。
与血涂阵不同,周公池所呈现的皆源自修者本人的记忆深处。
它会让身处此间的人反复忆起最痛苦的事,由此可窥见心魔,也可锤炼心性,故而十方神宗中偶尔会有人主动请求来此突破境界。
许听澜最为害怕的会是?害怕时又是什么样子?
完全想象不出来。
心念流转间,莫子占已然堕入梦中。
他猜,他大概会看见大荒的过往,更可能会看见伏魔渊里的景象。这些他都梦见过太多次了,不足为惧。
可出乎意料的,他看见的却是一方陌生的凉亭,案上垒了好几宗书卷,还留有齐全的笔墨。
忽而风起,案上熟纸被吹落,顺其望去,可见其上用稚嫩的笔触抄写了《陈书》中的一句:「正身以明道,直己以行义」
浑然一派书香墨意,可凉亭外,却瘫软了好几个……血人。
比较好的仅是身首异处,还有的却是人尚未完全死去,但头颅手脚已被魔蚀去大半,剧烈的疼痛令他们下意识抽搐,犹如虫蠕地在地上挣扎。
这是什么?
疑惑尚未得到解答,莫子占抬头,眼前立了一位妇人。
华贵的衣饰上沾染了不少泥污和血迹,因脖颈被黑煞所缚,她发不出声响,只张合着唇齿,艰难地朝前比出口型:
快……跑。
活……下去。
下一刻,那妇人的头就被勒了下来,大股血液自脉搏处喷洒,给庭中的绿叶蓝天铺上黏稠血色。
恶心感翻涌上喉咙,让莫子占几欲呕吐,然而他的身体却半点不得动弹,只能任由那妇人的头颅滚到他脚边。
他一时间只想快些将那头颅抱起,可眼下却连颤抖都成了奢望。
“你们人间有句话我很喜欢,说……”
尖涩的声音在他耳边悠悠响起。
“过刚易折,穷善成恶。”
这声音的主人,莫子占实在太过熟悉了,化成灰他都能认得。
“你看,都怪你,”那声音添上几分的雀跃,乖张得能叫人起一身鸡皮疙瘩,“他们全都死了。”
是……帝鸠。
无法自抑的嘶叫与悲鸣充斥识海,几乎让莫子占无法辨明何为虚幻,又何为真实。
好在忽然一阵炽烈而又霸道的痛感刺入他的手腕,幻梦戛然而止,血红的景象尽数碎成静谧的阴阳池。
他猛地抬头,凝于发末的冷汗汇入池中,心下既觉荒唐,又极其笃定地下了论断:
梦中所现……是属于“莫子占”这具躯体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