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他们三人争吵的功夫,莫子占已然将他能记得的黑咒悉数录下。又重新审阅了一遍,才慢条斯理地将纸一张张叠好。
守在他旁边的山药精眼瞧着他的动作,问道:“小师叔为何不直接拿张大点的纸写?”
“嗯?”莫子占目光投向它,轻笑道,“阵方论道第一课便教过这点,你这都没好好听,回去我得跟蕤宾仙君说说才行。”
山药精连忙讨饶:“别!小师叔你不能这样对我!”
莫子占也没多闹它,解释道:“誊抄咒符时,须得断开它们的灵脉所在,以免咒符被无意中触发,招致麻烦。”
尤其是这等来路不明的咒印。
“你往后可得记得了。”
“知道了,知道了。”山药精吐着舌头应声道。
它的这位小师叔修行时间不长,但因着与星玄仙尊的关系,辈分极高,甚至与它的师父蕤宾仙君是平辈。但实际相处下来,莫子占倒更像他们的师兄,可以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全无面对师父时的拘谨,也几乎不会受到他的责骂。
人好看,脾气又温和有趣,怎能不招他们喜欢。
莫子占看着山药精这摇头晃脑不经心的样子,也懒得多说,兀自将手中纸片捆成两卷,一卷放回芥子,另一卷则递到毕月乌的爪前,任由它抓着往北飞去,撞入一片金旋中,失了踪影。
再回头,就见代飞迭气鼓鼓地领着那两位剑修到他面前来,三言两语就把原委给说了个清楚。
背地里说人闲话本就不是光彩事,甘朋义再不情愿,也还是被孟昭给逼得上前来道了声轻飘飘的:“对不住啦。”
莫子占脸上始终挂着浅笑,仿佛全然不在意此番冒犯般,温声应道:“我本非无尘体,被议论上几句,倒也不是大事。”
然而,话音一转,他又道:“然先师昔日挺身而出,以己身护佑天下,终至捐躯赴难,如今却还要遭轻薄非议,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实在难以接受。”
“所以,要是再让我知道你妄议我师尊 ,那我可就……”
他弯腰俯到甘朋义的耳侧,以只有一人能听见的声量说完了后半句话。
这话音如春风拂嫩芽,满是柔情意,然而甘朋义却登时脸色一白,唇齿上下打战了起来,猛地瞪向莫子占,眼中全是惊惧与难以置信。
那是一句魔界暗语:“得让你体会一下徒谷的滋味。”
东境魔君徒谷,喜好作画。
可它的画具却并非笔墨纸砚,而是尖针、血水、人皮与肉泥。它最满意的一幅画是它两年前深夜潜入长鸣剑山下的永古上镇所作,它命其名为《禽鸣古院乐游图》。
作画之初,是备纸。于是徒谷将永古上镇一大户人家的十数人全困在自家的家禽圈旁。
而后便是执笔,它给这户人家的每一人都分了一根长针,和他们说,只要将针刺入至亲喉咙,即可保全自身。
可魔的承诺岂能轻信?
最后,那些被至亲扎破喉咙的人都以四脚着地的姿势趴在圈内,而剩下的人则全都身首异处。他们的脖颈被接上了鸡鸭猪狗头,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跪在一旁的乘凉席上拍手,而他们的头颅则与禽兽之躯相接,被挂在树上,在风下晃动,仿佛手舞足蹈。
当然,莫子占并不是说要让甘朋义体会杀人的爽快滋味。
许是冤家路窄,仙魔战中将徒谷擒获的正是长鸣剑山。
司徒摘英用剑锁将它困在祭天台的石柱上,当着在场数十位仙家面,召出万把灵剑,手一挥剑如暴雨般疾射而下,精准地穿透它的身躯。
然而像是刻意被留了一命般,徒谷纵使全身破败不堪,却并未在万剑穿心下消殒,反倒十分清醒,清醒地看着自己被长针挑开皮肉,魔元被硬生生剖了出来,晾于焚天灵焱之上,受烈日暴晒。
所谓「焚天灵焱」,是一种生长在熔岩中的妖兽结晶,能让一切魂体如同置身于无尽的火海中,直到其彻底枯萎、消散于无形。
徒谷的魔元被晒了足足三日,才彻底绝了生息。在这期间,方圆百里的魔物都能通过神魂间的共振,听见那看似静默的魔元所发出的凄厉惨叫,声声相连,无不透露出极度的苦痛。
如此憋屈的下场,足以让所有的魔物胆寒。
甘朋义也是魔。
残生种从来不止一个,只是像甘朋义这样隐在偏远剑派的小人物,远不及仙尊首徒那般闻名瞩目,他们之间若无需要,也从不会互通有无。在他不曾被激起魔气,也自问未有露出马脚的情况下,莫子占理应不知他的身份才对,怎么会……难不成就因为他口头宣泄一下对于星玄仙尊的厌憎?
就因为这个莫子占就敢在众目睽睽下对他口吐魔语?
疯子。
莫子占正回身,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甘师弟可记住了?”
“记……记住了。”
甘朋义这惶悚不安的反应让莫子占很是满意。
所谓道歉,图的是让犯错者心安、是给旁观者交代、是令被冒犯者舒坦。
甘朋义本就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好不安的,一声“对不住”出了口,也算给孟昭一个交代,可要让莫子占舒坦,就得让他看见不顺眼的东西狼狈不痛快,惊恐不能自若。
当然了,他不会为了一点舒坦而给自己找更大的麻烦,其他人确实听不清他的话。山药精眼见着他们神神秘秘的,身子倒了过来,一时好奇,问:“小师叔说了什么呀?”
冷汗自甘朋义的额头滑落至下巴,却见莫子占挂出明媚的笑,颇为俏皮地歪了脑袋,吐出一截舌头,然后举起一根食指,隔空在舌苔上一划。
“我知道了!”代飞迭抢答,“启明师叔是说,你要是再敢乱说,就割你舌头!”
说完她的脑壳就被洛落给敲了一下。
洛落五官深邃,略带男相,却云鬓高挽,粉裙轻扬,显现出一种近似胡姬的美,却又没有胡姬的张扬奔放,说话时总是神色淡淡:“为修者,怎么能为了私怨去做这等血腥事。”
山药精:“反正小师叔也是说说而已,又不可能真做。”
莫子占眉头动了动,将视线移向一旁正将自家师弟护到身后的孟昭,道:“这一遭便算了,毕竟我还得向孟师兄道声谢。”
“谢?”孟昭不解。
“先前在客栈,那魔将对我下蛊,想来若不是忌惮孟师兄,它恐怕不会那么快就收手。”
“下蛊!”山药精惊道。
难怪小师叔面色苍白得这般不自然,它下意识扯了扯莫子占的衣袖,小心道:“那,那小师叔你现在要不要紧?”
莫子占眉头当即皱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佯装是要给孟昭躬身道谢,顺着动作将衣袖从山药精指尖抽回:“无碍。”
事实上是有事的,却不是因为引心惑。
野楚留在他脖子上的,并非寻常的爪痕,还是一道咒法,如同藤蔓悄然缠上他的血脉,激起了他体内潜藏的魔气,与仙骨相冲,令他稍一动弹,就会感到被火钳灼烧般的疼,如同一场不会要了性命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