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日子慕容冲断了的情腺彻底萎缩,视力也不大行了,宫里却要人勤换着花儿插,说看不大清了,闻闻香气也好。正碰上初夏,他身子比冬日好了许多,苻棠说水院荷塘的荷花开了,要带慕容冲去看。慕容冲躺在榻上翻过身背对儿子,说不去。可苻坚是想着出去透透气也好,和着儿子强行把他抱了出去。
可到了荷塘,慕容冲却不叫他上船,只让他陪坐在塘边等着儿子带人在水里疯玩。他抱着慕容冲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了一下午,提着苻棠剪的荠荷回了凤凰殿。他也记不起来那日下午慕容冲跟他说了什么,只记得他怀里搂着慕容冲坐在坪上,从塘头往前看,黄澄澄的日头落下时候把那边天染的通红。
后来他回去陪慕容冲又睡了会儿,夜里苻棠和苻瑶也是这么趴在床头,等慕容冲睡醒一同用夜食,可慕容冲再没能醒。
苻坚抽回思绪,不再想下去。给小太子指去烛台架侧:“去,将上头的那册书拿来。”
太子便起身,提着衣摆小跑过去,拿起上头的书便要回来,毛燥蹭倒了最边缘的烛台,叱奴连忙去扶,所幸只砸在了小柜上。
苻坚走过去看孙儿,却听见砸中的小柜似乎被触动了隐蔽的机关,从侧方开了个木屉。
他觉得稀奇,几十年了,竟还能发现慕容冲背着他藏东西的地方。便随手掀了一页给太子:“从这一页开始往后三十页,这几日你背下来,我便准你去邺城。”
这对乾元来说算不得什么,小太子欣喜地抱着这册诗经跑出凤凰殿。苻坚也空闲下来去瞧慕容冲的秘密宝地。
不过令他大失所望的是,木屉里没几样东西。只有几封写给清河的书信,似是没能寄出去。还有一只暗色绣兰的香囊。
他拿出香囊闻了闻并无气味,又捏了捏,才发觉里头未装香料,却装着其他东西。
苻坚将香囊松开一瞧,竟是一撮淡色微卷的头发。他突然想起来,这个香囊似是许多年前,两人结发后慕容冲用来装发结的香囊,后来建元十二年慕容冲割断了发结,他便再也未见过这个囊。
可如今,为什么里头又装了慕容冲一撮完整的头发?
——他不是不愿和自己来世再做夫妻了么?
——还是说,这么些年,他也曾无数次动摇,希冀、隐秘地期盼着什么,只待自己发现?
苻坚的双手有些颤抖,将那撮头发紧紧捏在手中,声音也有些急促:“叱奴、叱奴——拿剪子来、快!”
苻坚绞了自己一撮头发,抖着手将淡金色的头发与自己的白发绑在一块打了结,上了年纪后许久不曾过活跃的心脏砰砰跳得极快。他将发结塞到香囊里,而后回到榻边,将香囊挂在曾经慕容冲挂香囊的帘扣上,又沉静许久。
叱奴见他回了榻,带着宫人拉了屏风退出内殿。苻坚将枯老的手放在胸口,感受着心脏重获新生一般的悸动。
他原以为他早就不在意了,骗过慕容冲,骗过自己,不再试探情爱的真假,蒙蔽一次又一次的猜忌,只道两世足矣,往生万般各自自在。
他这些年来自以为放下,却依然责怪着慕容冲的狠心。可若是,突然有一日,老天告诉他,对方亦是如此一次又一次骗过自己,又否定自己,压抑着爱意又无法控制,最终将所有的不甘隐匿在这一寸天地——
苻坚坐在榻边,有液体打在握在大腿的手背上,冰凉凉、又湿漉漉的。
他垂眉看下去,发觉竟是一滴眼泪。
自重生以来,他还未流过眼泪,即便二十年前慕容冲身死,他也只觉对方终于自由,而自己这颗老的干涸的眼珠,也早已流不出什么。
如今他伸手,将泪水抹开抿干在手背,微热的眼眶湿润如枯木逢春。
苻坚才觉这滴泪,似乎迟到了一世又二十年。
太子功课好,苻坚大寿当日便当着他的面将三十多首诗给背了。于是元凤五年七月二十九,苻坚带着儿女小孙,浩浩荡荡往邺城去。
因着将要酷暑,一波人到了邺城是歇在铜雀台的避暑行宫。太子年纪小,第一次来邺,什么都好奇。上午歇了会儿,后半晌便拉着苻坚问东问西。
苻坚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太子想了想,道:“皇爷爷肯定很想念先后,我们先去墓陵探望他吧!然后——然后我想去看看燕宫。父皇说燕宫比秦宫还要华丽——”
苻坚叫人去备马车,听见这话笑了笑:“以前是,后来都被搬去秦宫,只剩副空壳子了。”
太子坐在那车上还是一直往外探,惊奇道:“邺人同长安人不同,长安五胡混汉,大家面孔都不一样,可邺城好像只有鲜卑人同汉人。那这样的话,治理起来与长安一样么?”
苻坚老神在在道:“自然不同。”
太子抬头问:“那他们活的好吗?我见长安人气鼎盛,可父皇说只是因为这些年无有战事长安贵族最多,繁促货币大量流通,所以满街才看来繁荣。摊贩走卒难掩土色那才是普天之下九成人的模样。”
苻坚答:“他们这就是这九成人中的人。”
小太子垂眉学着他思考的模样沉吟:“皇爷爷曾与我讲礼运大同篇,宫人也都与我说父皇是明主。所以我问父皇他可不可以让天下变的和大同篇中所言一般模样。”
苻坚想,倘若太子问的是他,他说不定会告诉太子执政之艰难,理想之漫远。教导太子心怀仁义,孔丘之大同世界总会到来。
可苻棠不会,他这点倒是随慕容冲,一脉相传的言语厉涩,寡情重欲。
果真他便听太子继续道:“可父皇说他不能,也不会去做。他说这一千年甚至往后再一千年,这样的平等都不会存在。因为欲望不会在人性中消失。父皇问我如果那一天到来,我便要失去所有特权,不能穿最好的锦衣,吃最甜的糕点。要自己洗衣做饭,种田织布,我愿不愿意。”
“我说不太愿意,于是父皇说不叫我再去琢磨这些书了。”说着,小太子就有些愤懑了:“父皇过分。”
苻坚却想起来自己前世似乎也说过什么“混六合以一家,有同形于赤子”的话,不过当时是因为他要提慕容氏,强封慕容冲与其叔兄,驳回弟弟谏言说的场面话。若真要他抛下皇位权力去实行,却万不可能。
便开口抚慰小大人模样的孙儿:“你爹说的倒也不错。你若真是有心,便此后多读一些务政的书也是好的。”
而后又与太子讲起来《孟子》。
慕容冲的陵园是独建在燕宫近处的,爷孙俩到了碑前,太子赶前先给慕容冲磕了三个头,苻坚叫人扫了扫碑前的花尘,蹲在碑前用手摩挲着他亲自给写的碑铭上头的字。
太子看见他手下“冬日夏月,春秋长生”八字,忍不住想起前些天背到的诗:“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苻坚听见他突然吟诗应景,笑和:“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太子便突然问他:“皇爷爷百年之后也要埋在这里吗?”
苻坚抬眉道:“是啊。”
“为什么不是长安?”
苻坚却问太子:“你知道这首诗那后两句是什么意思么?”
太子答:“知道。是思念。”
而后看了一眼苻坚,便不再问什么了。
两人简单看了看碑,苻坚便带着太子往他梦寐的燕宫去。步行不过半个时辰便进了燕宫的侧门,守宫人记得苻坚,连忙引人进去。猜测到幼童是小太子,便仔细与他讲解燕宫的各处宫殿机巧。
走到宫东的一棵桐树下,苻坚瞧见坪上的草长了老长,便挥退了守宫人,对太子道:“太子啊,会斗蟋蟀不?”
太子摇摇头:“不会。”
苻坚走去坪上扶着桐树坐下:“来,我教你。”
太子却大惊失色:“啊?可是母后说斗蟋蟀不好。”
苻坚却满不在意:“不听她的,你爹都会。不过他斗不过我。”
太子一听亲爹祖父都会,便不忸怩了,走过去坐在苻坚身侧,看见他折了几根长草:“这怎么斗呀?要先抓蟋蟀吗?”
苻坚摇摇头,枯皱的手指却捋动灵活:“不,用草编。”
太子见几根长草没一会儿在苻坚手里头变成了青绿的蟋蟀,惊喜不已:“皇爷爷教我!”
爷孙俩在草坪上斗了半个下午,日头都泛橘了,苻坚才又带着孙儿继续逛燕宫:“从前燕帝便住在这处。当时燕帝后宫宫女数万,人人锦衣金钗,而你皇爷爷我,穿戴还是三年前的服冠,眼馋呐!”
“所以皇爷爷才把这个奢靡的燕帝打了一顿吗!”太子出生那年慕容暐没了,所以不大清楚一些秦燕旧事。
苻坚默默道:“这个燕帝……是你舅爷爷。”
小太子连忙捂嘴:“哦哦,对不起舅爷爷。”
苻坚见他模样大笑,继续往前走,太子看到一架花臂秋千,抓住苻坚:“这个!这个!凤凰殿附近也有一个!”
苻坚笑道:“是啊,再往前走,便是先燕中山王的宫苑了。”
小太子没在意,跑去荡秋千,苻坚自顾自往前走着。他手里拿着方才给孙儿编的蟋蟀,负手走到宫苑大门前,又绕到一侧的红墙去看,却见多年无人打理的红墙掉了些颜色,上头爬满了葛藤。
他贴近去细细察看,在一片葛叶下发现了一半小小的脚印,忍不住垂眉,笑意更深了些。
而后后退几步,拿出来一只草蟋蟀,用力一掷,扔进了红墙之内。
太子一个人荡秋千没意思,往苻坚身侧去,见到他动作去问:“皇爷爷,你扔了什么进去?”
苻坚看着红墙不高不矮的墙头,笑意挂在眼角眉梢,声音不紧不慢:“一个邀请。”
两人一日畅行,回到行宫天色已经乌黑,苻瑶是带着世子出来散心的,世子见太子回来便拉着他去与苻琼苻桃的子女一块儿去剥荔枝吃。
苻坚看见大人的石桌上摆了几坛酒,苻瑶与两个妹妹笑着摆桌等他过去,一侧正是花圃林致,往下看则是铜雀台后秦国天下山河万里。
此刻,与人与酒与风与花,月色正好。
第二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