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愣了愣,理解了苻坚的意思。他是在山上时才知晓的——乾元的寿命要比坤泽短很多。其实也不是乾元的寿命短,而是天道对于坤泽这个备受欺压的群种格外垂怜了一些,倘若一生平安无虞,那活上百年似乎也不成问题,譬如大鲜卑山肃慎部落的叉玛。只是对于大多一生多苦多难的坤泽来说,这又是痛苦的一部分了。只是谁会在意呢?神吗?
苻坚道:“在深林时候我跟你后头,既觉得像你,又担心真的是你。箭手在我身后时我看见你先站起来心脏都快停了,幸好你没事。我到现在还能想起来当时的心情——我是你的乾元,怎么能看着你涉险甚至先我而去呢?我三十来岁,已经看过神州大地许多的精彩与荒蛮,可你呢?你才刚刚长大,刚成为我的坤泽,就要舍弃人世间这么多美好与我赴死吗?”
“你未进山时我被困深林,从没想关于死亡的事情,我不会认命,更不想死。你还这么年轻,万一我死在那里,你就要再次嫁给其他人了,我不愿意——方才可足浑氏与你提王后一事了吧?”
苻坚没头没脑这么一问,慕容冲疑惑,猜测是母亲在三哥处提过,便叫三哥与苻坚处劈了话,于是大胆点头了,只见苻坚带着笑继续道:“我昏迷之前就想,如果我们活着回去,我一定要立你为后。不是因为你来深林里救我,凤皇。一想到我死后,我的名字会被记载大秦的碟谱上,功过论定,成败千秋。或许有子孙会记得我,也或许没有,那都不重要。可你不是我的王后就没人会知道慕容冲这个名字了,那怎么行——那怎么能行呢?生老病死乃是天定,可千年万载后你我之名能否还在一起,这是只有我活着时才能定下的。”
慕容冲慢吞吞吃着自己的饭,听男人也慢慢说着,就好像在山上时夜里围在炉子旁取暖夜话,这是深宫里难得的。他默不吭声听男人讲话,他想,这个男人真的太会说情话了。末了搁下碗箸,像是做下了一个不得了的决定:“陛下快吃——等会儿凤皇给你唱歌听。”
苻坚也差不离饱了,抬手示意宫人收拾桌子,低头问去:“怎么突然这么有兴致?今晚要给我唱什么呢?”
“《柏舟》吧。”
“邶风?”
“鄘风。”
苻坚笑意挂在嘴角,拉着他往软榻去:“噢——髧彼两髦,实维我仪啊——”
慕容冲声音缓慢接道:“之死矢靡它。”
苻坚大笑起来,嘱咐宫人去抱阮,拉着他的手往榻边走,“你当真是喜爱这首诗。”
慕容冲从方才就叫男人哄的晕晕乎乎,出声应着:“没有。凤皇是喜爱陛下。”他语气纠结中又带着些出奇的决然,本是一句平时撒娇的话,可这么一说出口又变了味儿。
苻坚顿了顿去看慕容冲一眼,随即恢复原态:“凤皇,我今日下旨整军。或七月后,我要亲征伐代。这些日子宫娥多会往你殿中送些檀木香,与我信香味道相似,我不在宫里你闻不到信香时候,你可以——”
不等他说完慕容冲便皱眉打断:“你不带我去吗?”
苻坚讶然:“我怎么会带你去?战场上多危险,你是个坤泽又有身孕。即便此一仗秦十成十的胜算我也不放心你跟着——随军出行历来都是低阶嫔妃的事,你是我唯一的坤泽与贵嫔,坐在长安安安稳稳的,别叫我担心。”苻坚不可能会叫慕容冲跟着,两军交战,营中留有幼子家眷是天大的忌讳,因而历来征战随军出行多是品阶较低的妃嫔,作用与宫女也一般无二,一旦战况危急,哗变兵乱,她们便是被舍弃的存在。他与慕容冲又不是光武帝与阴皇后,他的秦强盛步步高升,权不至为单纯的喜爱让心爱的坤泽置身危险之中。
也是,上一世苻坚任命他为平阳太守之后便为此做了个特例,不予军职——舍不得他上战场。以至于慕容冲的人生第一次打仗,居然是为了造君夫的反。
两人坐在软榻之上,他低头与慕容冲贴额:“到时候好好待在宫里,由你五叔护卫皇城一代安全。你的其他兄长我没有再提,我想先压着——等我伐代大胜归来,立你为后。”
慕容冲略有些吃惊看向苻坚。前世苻坚宠爱他,慕容氏差不多已经官列满朝,这一世男人显然更有封上加封的意图,他想做什么?苻与慕容共天下么?慕容冲了解苻坚,正因为太了解苻坚,所以他并不太相信男人会为他如此提拔慕容氏。可叫他仔细一想,任人唯亲本也是苻氏的一贯作风,可这些年苻氏内部造的反动静也不小,难不成他是突然开窍,想以慕容氏这个外力来分制宗室内部的暗涌波涛?
难怪他要亲征伐代,当真不怕玩火自焚!
慕容冲咬唇,心情复杂又好笑。现在的局面不论进一步退一步对他而言好像都是喜闻乐见的局面,这是前世不曾有的。就连上一世最让他惊恐困扰的亡秦谶语也未曾出现。
上一世的苻坚于他更加怜爱,觉得不能予他名分所以愧疚,昭告天下自己喜爱他。这一世有与前世别,苻坚予了他名分更要给他权利。
他想起母亲的话,突然浑身一个激灵,伸手抱住苻坚:“凤皇知道了。凤皇会乖乖的,和皇儿等陛下伐代归来。”他顿了顿,由衷地添了句:“陛下也要平平安安的。切记要把那位医毒名手带走,以备不时之需。”
苻坚摸着他的头笑出声:“凤皇。你知道么?从山上回来后,你变得特别的不一样。”慕容冲看到自己的侍女拿过来阮接过抱在怀里狐疑道:“有什么不一样?”
苻坚后仰在榻上,听着他拨了两三下弦想了想:“不知道。就是感觉变了。我们是不是上辈子就是夫妻?你现在总让我觉得我们相爱了很多很多年。”
慕容冲抱着阮,指轮滚着笑他:“再过两个月陛下就三十有六了,除了之乎者也满嘴竟还同孩提般操着情情爱爱,真是——天字一号的情圣!”
坤泽指下逐渐成曲,苻坚不再说话了。笑着闭眼便躺在榻上听歌,总觉得慕容冲来到他身边的时间太晚。他把最好的时光供给给了大秦,如今才在情爱里真正偷得几分年轻气盛,恍恍惚惚,全给慕容冲了。
七月末,秦王挥剑北上以苻洛为先锋,攻伐拓跋鲜卑。
不过慕容冲在秦宫无暇关心战事,因为平阳太守以向中央述职为名,要入长安了。
慕容冲觉得,姐姐似乎,来势汹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