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夜的汴京城人潮汹涌,遍地灯火阑珊,笙歌笑语,酒旗彻夜飘扬,更比亿万繁星璀璨夺目。唯有月华朦朦胧胧地洒下,给身处热闹中三两寂寥的内心予以慰藉。
汴河边杨柳依依,美人薄纱美裳,彩缎迎风摇曳。银月之下或轻歌曼舞,或踏地成歌,宛如仙姬伴月而来,如梦如幻。
钱文嫣双手拎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这是干瘪的钱袋子换来的。有沙塘菉豆干草冰雪凉水、糖荔枝、麦糕、乳饼、义塘甜瓜、红菱纱角儿,玉兔捣药小球灯、玉兰花耳饰、小风车,集贤堂新出的话本子,以及两只憨态可爱的小鲤鱼。
她喜滋滋地举起手,错身越过人群,眼睛不由被州桥底下穿行而过的西河平船所吸引。河船头尾相连,有条不紊地通过汴河,驶往她未去过的远处。
“糟了……”
惆怅之余,钱文嫣想起了今夜出门的目的——赴约而来,与人私奔赏月。
钱家历代为官,钱文嫣的祖父钱行谟是前朝宰相,父亲钱远山是本朝副相,门生众多,不乏钱家子孙在地方宦游时结交的友人亲友。其中有一位钱远山任黔州知州时所结交的故友之子杨书廷,省试落榜后,家境越发清寒,便持亡父旧物拜入钱远山的门下。
杨书廷相貌俊逸,颇有才气,在钱家一众门生中,有几分名气,连钱家后宅中的女侍都讨论过他的时运不济。成日闲在内宅里的钱文嫣,也有所耳闻。
钱文嫣是钱远山的嫡幼女,其母苏漪是在寒症中查出身孕的,还未足月失足摔了一跤。钱文嫣出生便有不足之症,体弱多病,幼年多次病危,险些夭折。一直小心养在深闺里,甚少踏出府门。稍大了些,带着出门探亲、拜佛,回来总要生一场重病,自此钱家长辈便不许她离府外出。
长辈怜惜她病弱,生活苦闷,便在吃穿用度上极力弥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奢华程度连一般宗室女都望尘莫及。好在她从不出席宴请,否则以裙襦艳丽华贵、珠围翠绕,连随手把玩的杂佩都要羊脂灵玉籽料的生活习性,钱远山定会被谏官群起围攻,落得个丢官罢黜的下场。
病体缠绵,寻常女子的女工功课,钱文嫣也都免了。毕竟,以钱文嫣的体质,钱家长辈也说不准能不能把她养大成人,自然也就不舍得她辛苦了。
没曾想,钱文嫣病怏怏的,却也熬到了及笄。
这一天,钱家长辈又喜又忧,钱远山和苏漪更是彻夜未眠。喜,自是喜钱文嫣活过成人,没有了夭折的担忧;忧,则是忧钱文嫣及笄了,要开始谈婚论嫁,但……
钱文嫣是娇生惯养长大的,除了金银玉器、绫罗绸缎,还有名贵的药材,这可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承担的。然而富贵之家的主母,又岂是容易做的?除了吃喝玩乐,一无是处的病主母,要嫁去谁家呢?
及笄仪式过后,钱家长辈四处忙活了起来。这一次他们不是为了搜罗什么千年药材,而是为了寻找理想的‘东床快婿’。
近几日,钱家长辈们不是在外头奔波访友,就是在家翻看媒人的图册子,看得头晕眼花、嘴角燎泡,对娇养在后宅十五年的钱小花便有些疏于照看了。但这也无妨,眼瞧着钱小花大半年都没生过一场大病,也是成年人了,怎么着还能丢了不成?
在钱远山和苏漪沉迷挑选‘东床快婿’的时候,一张冷金花笺悄悄地递入了竹青院钱文嫣的手中,倾吐相思之意,邀她私奔赏月。
正好看完话本子,还没来得及让女侍购来新本。反复翻看着温柔千金与落魄书生私奔情节,钱文嫣觉得这张价格不菲的冷金花笺是一把自由的钥匙,她是时候应该去尝试一下成年人都会做的事情了,比如私奔……
站在州桥上,钱文嫣拎着战利品,暗叹了一口气。第一次独自外出的兴奋冲散了身体上的不适,但是眼下已过四更天,她感到困倦不已,体力严重透支。
杨书廷还是不错的,要不是他费力引走了院门的司阍阿婆,她也没有出门的机会。若是她不去赴约,日后杨书廷还会给她开后门吗?
钱文嫣思考再三,认为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她顺着汴河,决定前往书笺中约定的……相国寺?是的,相国寺在城东。
另一头,马蹄声声通过西城门而入,三名男子策马疾驰,均是风尘仆仆,胡子拉碴的模样。为首一袭灰袍的是离州兵马都总管程生蕤,他接令卸任回京,侍奉游历归来的父亲程常棣。
程常棣,人称当世儒宗。他不任官职差遣,一袭布衣四处讲学。五年前随市舶司官船出使藩国,而今归来,更推辞一切赏赐闭门著书。官家感念程夫子劳苦功高,钱财官位不入其眼,就想起了他家弃文从武的‘忤逆子’还在离州苦守边境,随即下诏召回程生蕤,命其侍奉父亲左右。
程生蕤无甚法子,接了令,带上随从。快马加鞭,不过五日便至汴京城下。
四更天,汴京城依旧人声鼎沸,歌舞升平。
程生蕤自从入了城,便绷起了脸,冷眼看着酒醉金迷的东京。这是生养他的地方,空气中散发着的名贵香料的味道,也是他所熟悉的。然而,边民贫苦动荡的生活,和眼前一派繁华奢靡的汴京,强烈的对比,让他感到格格不入,甚至对眼前的一切都产生了丝丝厌恶。
程生蕤扬起马鞭,正要往家赶去,行色匆匆的一行人吸引了他的注意。程生蕤驱马回头,低声唤了一句。
“文素?”
钱如荟正带着家仆寻找留书私奔的嫡亲妹子,突然听见一声略有些熟悉的声音。他举着灯笼随声望去,看着高马上的男子,一阵迷茫之后,顿时惊喜交加。
“九郎?!可是九郎?”
钱如荟和程生蕤相差四岁,但兴许是程生蕤自小老成持重,与钱如荟处得很好。一起读书习字,同年进士及第。
钱如荟获得馆阁校勘职位,兼太常寺奉礼郎。
而程生蕤在众人眼中,更是不可多得的天子骄子,前途不可限量。却在官家下诏之前,突然上奏,要求转武官职位。
上有尊公为天下闻名的儒林丈人,德高望重。兄长程生彦为天子近臣,攥述王命、编修典籍。细数程家男子,均芝兰玉树,满腹经纶,是天下文士之楷模。程生蕤的举动,不论是故人、萍水相逢、亦或素未谋面的天下文人墨客都难以接受。他们曾经是如何夸赞过程家幼子聪敏过人,现在便是如何激烈地加倍唾骂他的叛逆之举。
程常棣出使藩国,所有的压力都落到了兄长程生彦的肩上。他向来好评如潮,克己复礼,把温良恭谦让刻在骨子里。在亲自动手,将出言轻辱程生蕤的客人赶出门外后,针对程生蕤弃笔从戎的骂声越发激烈,甚至连知谏院都纷纷出马,扬言要替程丈人管教二子。
官家不堪其扰,大笔一挥,随了程生蕤的心意,将他派往银城任一个小小的指挥军使。驻军银城五年,他招抚流民、亲选禁军,通过一场场胜仗,成功收复了离州。也因他青面獠牙的面具,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战绩,一跃成为了凶名昭彰,可以恶制恶,驱邪除鬼的‘赤佬杀神’。
“官家命我归家侍奉老父。你在此处做什么?”
挚友相逢,让程生蕤的心情略有好转。他的眼睛扫过钱如荟面有迟疑的神色,似有所感。便把佩剑隔空扔给随从,翻身下马,示意随从先行归家。
钱如荟正是苦恼,见了程生蕤,仿佛有了主心骨。钱如荟深知程生蕤的为人,拉着他走到角落,把一封留书和女侍找出的冷金花笺一并递给了程生蕤。
‘私奔,迟归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