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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结束,未时,两艘快船出了海,直奔东去。船行至谯明岛时已是夕阳西下,明月初升。
“将军,我们已经到谯明岛海域了,接下来作何打算?”郭参领问道。
徵羽想:这么多天还没有许康的消息,寻他之事再拖不得,但伽蓝号若一路向东,一旦进入夏沐昭云的地盘,后果不堪设想。况且此时不亲自追赶,反倒在谯明岛停留,万一被谁的眼线禀报上去,到时就是抗旨不遵,身边这些兄弟都会被连累。
她对郭参领道:“这里没有伽蓝号的影子,按原计划兵分两路,我们继续加快速度往东追。谯明岛不大,让另一艘船的兄弟上岛搜查一遍,若没有发现就跟上我们,一有情况立即发出信号。”
“是。”郭参领退下。
于是,靖海军两艘快船,一船继续东行,另一船承徵羽密令,在谯明岛搜查伽蓝号海寇之时暗中调查开荣阁之事,并继续于谯明岛海域展开搜救。
半个时辰后天色全部暗下来,徵羽所在的船已离开谯明岛海域继续向东,她对郭参领吩咐了几句,便从船上放下一只小艇独自下去。
徵羽划了好一阵,直到小艇与大船隔开很长一段距离,这才将郑保儿备好的一大捆昭明草从小艇舱底拖出来,摆到船头上事先放好的大铁桶内,然后解开捆绳,从袖中摸出火折子一拔,“嗖”地一声,窜出好些火星子。
四下风力刚好,徵羽将火折子朝昭明草里一杵,火苗悉悉索索顺着草叶蔓延开去,势头越窜越猛,徵羽默念:“拜托,拜托,王六郎你可一定要出现。”
昭明草燃烧了好一阵,阿芙蓉般难闻的烟雾弥漫开来,徵羽一手捏着鼻子,一手不停抹着被熏出的眼泪,可左顾右盼也不见王六郎。又过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眼见火苗越来越小,昭明草快被烧完了,她心急如焚,实在失去耐心,干脆对着漆黑的海面喊道:“王六郎,你到底来不来,我等不急那么久了!”
一阵阴风掠过她高束的发,直将她的发尾连带着船头的草灰吹到脸颊上,徵羽的眼中又被熏出许多泪来。
“王六郎,你来了吗?”她边抹眼泪,边四顾喊道。
这时,昭明草的灰烬打着旋儿飞到半空,被阵阵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幽蓝魅光给吸收了。徵羽还在揉着眼中的灰尘,那魅光丝丝缕缕地扑面而来,她顿时感到双颊被一股冰冷的气息覆住,紧接着那气息化作幽蓝的水汽散开,徵羽摸摸脸颊,用力眨眨眼睛,眼泪不见了。
“你喊就喊,哭什么?”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她回过头,滞住了。一双似笑非笑眼,一对浑圆的酒窝,一件薄薄的罗衫在海风下拂拂荡荡,是王六郎。
徵羽吓了一跳。木艇上只她一人,多出一人踩上来她竟毫无察觉。她又掏出火折子低头向下看,他那双赤|裸的双足确实踩在木艇上,可木艇的吃水分毫未变,她更觉惊奇。
“我哪里哭了,是这烟太大,熏的。”徵羽道。
“我上回说的,你没记住。”王六郎看着她。
“你上回说的?说的什么?”徵羽嘀咕着,大概想起他临走前的话:
“若下次再见,希望不是喊我来救命的。真要救命,可不是烧几根昭明草我就会来的。”
她反应过来:“哦哦哦,我这回不是喊你来救命的,是寻人。”
王六郎眯起眼睛:“寻人?那姓许的掉海里头了?”
徵羽倒吸一口气:“你怎么知道是许康?你见到他了?在哪里见到的?”
王六郎仰天长笑,半晌,他正过脸来,似笑非笑道:“没有。我猜的。”
徵羽觉得莫名其妙,但时间紧迫,她懒得与王六郎纠缠,便迅速道:“十一月十五,也就是七天前,许康的船在谯明岛附近沉了,我们到现在都没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法术高超又常在东海游历,能不能请你帮忙寻一寻他?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王六郎似乎没有兴趣:“东海浩渺,我帮不了。”
徵羽取出薄荷香毬,举到他眼前说:“这里面存的是海神娘娘的慈悲之泪,你若能找到许康,我就把这宝物给你。”
王六郎紧紧盯着香毬,露出狐疑的目光。
“你不信?”徵羽立即打开香毬,取出那只小小的星月耳坠捻在手中,霎那间黑夜中绽放出一道耀眼的蓝色光华,刺得徵羽和王六郎同时眯起眼睛。
“快收进去!”王六郎捂住眼睛喝道。
徵羽将星月耳坠收进香毬,周围重归黯淡,她见王六郎放下手来,便小心试探道:“慈悲之泪可救治重伤,相传亦能起死回生,你若有了这宝物,加以你之术法,想必能脱离异人之身重见天光,何须再躲进黑夜藏身?难道你不想要吗?”
王六郎傲然谑笑道:“我机缘巧合下变作异人,虽非鬼非神,却也能长生不老,何须起死回生之术?世事混沌,黑也是白,白也是黑,我王六郎早已将这东海上的漫漫黑夜看作万里白昼,何来重见天光之说?”
徵羽说不出话。
王六郎朝她近身两步,盯着她细细看了一会儿,道:“你要寻他,我可以帮你,但不需要这种交换,我要的东西,待事成之后自会向你讨要。”
“你要什么东西?”
“到时你便会知道。”
徵羽没时间思考,只好直接答应。王六郎命她三日后的夜晚在船头点燃昭明草,自己好来寻她。
“三日?你不是会术法吗?寻一个人竟要三日?”
“我是异人,又不是神!”王六郎狠狠瞪了她一眼。
送走了王六郎,徵羽分秒不歇地划起小艇去与靖海军的快船汇合,快船连夜加速向东搜查伽蓝号的踪迹。这夜,她卧在舱室的榻上,脑袋昏昏重重,四肢莫名发沉,眼睛一闭,又见那个反复坠海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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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廿三晨,天光乍现,海上起了不小的雾。郭参领举着西洋望远镜四顾,隐约望见前方有一通红的庞然大物。他捉紧望远镜定睛一瞧,从雾的缝隙中观察到一面浮动的金白船帆,帆面上画有一女人背影。
他立即对甲板上的士兵大喊:“快,戴上面罩!快去禀告将军!”
众兵立即戴上徵羽事先吩咐的面罩,果然,越靠近那红船,雾气就越浓,还传来阵阵奇异的酒香。
“将军,伽蓝号就在前面!”
徵羽身披铠甲从舱内大步而出,接过郭参领的望远镜看了一看,然后执起长柄刀,来到船头高呼道:“夏沐昭云何在?”
伽蓝号速度放缓。
徵羽继续朗声道:“伽蓝号贼寇私入我大庆海域,掳走我大庆官员,若立即交出人质,我便放你们一马。夏沐昭云,还不速速现身?”
酒雾逐渐散去,伽蓝号似乎停下了。徵羽掸去周遭的雾气,只见伽蓝号的船头立着一人,身形修长,秀发垂腰,着一袭蓝纱,神情淡漠,身后是一排作东璃武士打扮的海寇。
她朝徵羽冷冷观去:“是你?”
徵羽厉声道:“夏沐昭云,我问你,昨天夜里,大庆市舶司吏目程禾可是被你的人掳走的?”
夏沐昭云动了动嘴唇:“那个不经打的废物?”
徵羽继续问:“他在何处?可还活着?”
夏沐昭云面无表情地哼道:“我可不想那么快杀了他,他虽是个废物,从头到脚却值钱得很,尤其那一身香嫩雪白的皮。若现在就杀了他,那些脏|器和皮就不新鲜了。”
“你什么意思?”徵羽不禁一阵悚然。
“他那身皮肤又白又嫩,那光滑的后背正是做鼓面的好料子。待我将他做成人|皮|鼓送给朝颜旗的雪山族,定能得到大笔金银。”
强烈的恶心在胃部翻搅,徴羽头晕目眩,前额冒出冷汗,差点把早膳吐出来。
没想到那雪山族少年手中用来施展幻术、击打配乐的鼓竟是由..
但她也因此肯定,落在夏沐昭云手上的就是程禾。
郭参领上前道:“将军,此贼穷凶极恶,心肠实在歹毒,要不要立刻将他们剿了?”
徵羽低声:“不可。我们此行是救人不是剿匪,而且夏沐昭云匪众甚多,此处海域已离谯明岛甚远,我们并不熟悉,切勿耗时耗力与她纠缠。一旦救出程禾,我带甲队留在母船断后,郭参领,你带程禾随乙队乘子船即刻返航,速速回去复命。”
这靖海军的快船乃子母船,子船体型较小,藏于母船腹中,一旦触动机关脱离母船,便能以更快的速度航行。
她定了定神,高声道:“要你放人,有何条件?”
夏沐昭云盯着她手中的长柄刀,想起自己那日长梯比试不敌之状,突然对她笑了笑。
“你笑什么?我在问你,要你放人,有何条件?”
夏沐昭云缓缓道:“要我放人,那便用你的皮代替他的吧。”
徵羽怒火中烧:“除非我死!”
“那你就去死吧!”夏沐昭云手一扬,数十支箭从伽蓝号齐齐发来。
靖海军众兵立即分出两列阵形,乙队以盾牌抵挡,甲队拉弓反击,过了一阵,伽蓝号上发出的箭逐渐稀疏,徵羽见机喝令道:“立即随我上伽蓝号救人!”
一眨眼不到的功夫,靖海军放出铁钩索牢牢将伽蓝号勾住,徵羽、郭参领等人提刀跃去,顺着铁索杀上伽蓝号。
顷刻间,数十东璃海寇从伽蓝号舱内涌出,挥舞弯刀与靖海军厮杀开来。徵羽二话不说,提起长柄刀直击夏沐昭云,夏沐昭云细腰一闪,从身后抽出东极铁扇,轻轻一挡便令长柄刀的刀刃偏向一旁。徵羽刚要再击,夏沐昭云身子一晃,轻盈地飞上伽蓝号的高台,徵羽立即追上,二人立于高台,四目相对。
徵羽缓缓走向夏沐昭云,突然低声询问道:“你有没有在海上见到许康?就是上回那个会讲东璃话的绿袍公子。”
夏沐昭云面无表情,眼角的泪痣却动了动,接着从鼻腔中挤出一串讥讽的长笑:“那个会说东璃话的绿衣服男人?你兴师动众上我的伽蓝号找我麻烦,找的竟不止那个废物,还有别的男人?”
“你少废话,那绿袍公子,你见是没见?”徵羽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生怕错过她一丝微小的表情。
夏沐昭云恢复了淡漠的神情:“也对,那绿衣男人可比这废物讨喜多了。可惜我没见到他。”
徵羽不由地松了口气。
夏沐昭云看出她的神色,道:“噢,我这就派人去找他。你放心,等我找到他,定不会将他做成人|皮|鼓的。他那么有意思还会说东璃话,我倒想将他留下做个面首,待我腻了,便将他赐给船上的男人当契|弟,女人玩过了男人玩,等这条船上的人都玩过了就把他丢给其他船上的人玩,让整个东璃的海寇把他全身上下,包括他那头秀发的每一根都玩个遍,绝不浪费。”
徵羽听到此处,双耳“嗡”地一响,一股浓厚的震怒之气从丹田直涌头顶,冲得她脸红筋涨心律失常,她抡起长柄刀狠狠刺向夏沐昭云的喉咙。夏沐昭云手腕一转,从东极铁扇中飞出根根暗器,却瞬间被长柄刀齐齐打掉。徵羽目露凶光,飞速逼来,招式变化之快、气势之凶令夏沐昭云几乎招架不住。夏沐昭云伸出东极铁扇阻挡,徵羽闪电般旋动起长柄刀,东极铁扇扇面的铁刃竟被长柄刀的刀尖挑住,徵羽大喝一声,那刀尖竟将东极铁扇从夏沐昭云的手中挑飞了!
夏沐昭云万万没料到,明明上一刻还占上风,这一刻便又成了徵羽的手下败将。她赤着双手,瞠目结舌地看着徵羽,却见徵羽凌厉怒叱道:
“奸——贼——敢——尔!”
话音未落,长柄刀便架上了夏沐昭云的脖子,只消再一用力,手起刀落,她的项上人头便是靖海将军的掌中之物了。
正当此时,四下响动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喘气声,那喘气声越来越吵,似是从甲板上传来。徵羽低头向下,定睛一看,不禁汗毛耸立,鸡皮疙瘩从手背蔓延到脖颈。欲知那喘气声从何而来,是为何物,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