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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靖海将军府,一贵客登上门来,由家仆迎着,穿过会客大堂送至书房等候主人。摇曳的烛光下,碧绿的翡翠与银簪闪烁着莹莹光亮,贵客展了展天青色的宽袖大炮,将热茶不疾不徐地送入口中。
三刻后,徵羽从军营回来了,她走进书房,见他正在此撑着脑袋小憩,便轻步缓行挪到桌边,悄悄倒了杯茶。又过半刻,她见他仍然未醒,便轻轻喊了声:“许康,我回来了。”
“嗯?”许康缓缓睁开眼睛,“你回来了。”他整了整发冠坐起身子。
“这么晚了,何事劳得许大掌柜亲自登门啊?”徵羽问。
“徵羽,我听说,你和裴俊定了婚约?”
“嗯,是圣上亲指。”
“为何这么突然?究竟发生何事?”许康问道。
“因为..”徵羽将今日御书房之事一五一十地对许康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所以,裴俊之所以及时赶到,是因为长宁公主告诉他的?”
徵羽点点头:“离开皇宫以后裴大哥才告诉我,他在御花园等候之时,见到长宁公主冒雨赶来,公主一见是他,便立刻告诉他自己无意得知圣上要给我和程家公子指婚,公主正是要来阻拦的。”
“公主要阻止这场指婚,一定是提前知道了程家公子的什么事吧?”许康问。
“圣上说他一表人才,品貌双全,市舶司展大人又说他行事果决,为人上进,这也许是他的一面。可公主告诉裴大哥的却是另一面,她说程有炎家的公子好似没什么过人之处,体弱多病,文采平平,更不会拳脚,却有个武功高强的近身女卫侍奉着。”徵羽将先前裴俊对自己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突然不自觉地联想到一个人。
许康沉思一会儿,道:“所以公主也觉得他与你并不相配,才专程赶来阻止,没想到半路碰上了裴俊。你与别人的婚事,谁能比裴俊反应更大?公主自然是把这大好机会让给了他,也相信他一定会竭尽全力阻止。”
“裴大哥不顾抗旨之危和开罪程有炎的风险帮我解围,我也自然不会让他背上欺君之罪。”徵羽道。
“可是徵羽,你真的确定要与裴俊成婚吗?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你真的想好了吗?”许康看着她。
徵羽起身将书房的门窗关紧,重新回到桌前坐下,低声道:“你知道吗,裴大哥虽有慈悲之泪,可都过了这么久他的手伤始终没有痊愈。不但如此,他时刻要瞒住军中和朝廷上下所有人,不让他们发现他的伤势,还要每日躲进一个无人发现的地方练上两个时辰的功夫。许康,他太辛苦了。”
许康垂下头。这也有他一份责任。
徵羽继续道:“他的手伤是我造成的,裴大将军今天这个局面是我造成的,所以许康,他若开口,我无论如何都会答应。”
许康蹙着眉:“照顾他其实有许多种方法的。如果他没有开口求圣上下旨,你是否还想与他成婚?”
徵羽答不上来。因为她从未想过要和谁成婚,更加从未想过要和裴俊成婚。
许康又道:“我换个问法,你好好想一想,如果开口的是靖澄,或者说他比裴俊先开口,你还会答应裴俊吗?”
徵羽一皱眉:“靖澄不会开口,没有这样的如果。”
许康又问:“徵羽,你明白跟裴俊成婚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会照顾他一辈子,他也会一直待我好。”她凭着对“成婚”二字仅有的了解说出了这句话。
许康露出一丝苦笑:“可也意味着,像今晚这样的时刻,我与你二人单独在你府中夜谈的这个时刻,往后怕是不会再有了。”
“你不能单独来我府上,那我可以去你府上啊。”徵羽疑惑道。
许康摇摇头:“你与裴俊成婚之后,我便不能再与你常常单独见面、喝酒、谈心,这是我该有的分寸,你明白吗?”
徵羽茫然地看着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想着以后都不能有今晚这样的时刻,也不能与许康喝酒到天亮,她心中生出一丝抵触。
“若今日不是我和裴大哥,而是你与郑姑娘订婚,是不是也同样意味着以后就..?”她突然问。
许康注视着她下撇的嘴角,半晌没有说话。他看穿了她的落寞,也欣慰她与他因为同样的缘由而落寞,因此他心里隐约是满足的。
但他也知道最需要徵羽留在身边的人是谁。
景明号上他见过裴俊双手流下的血、破溃的洞,他知道裴大将军为了守住众人平安,强撑着挥动凤和剑与敌厮杀,那把剑还是他递上的..他知道那位与她素未谋面的程家公子即使换一位婚配也不会有甚影响,但裴俊现在这样若再没了徵羽,换做自己恐怕也受不住。
至于他自己,相识五年,好歹也交下了一位过命的知心朋友,要是哪一天她和裴俊过不下去了,与自己却仍是一双好友,要是她再和别的什么人成婚,与自己仍会是一双好友。他相信徵羽,她认准了的朋友就不会变。这么一想,他心中倒是能畅快的。不过无论和谁成婚,他都希望她能过得没心没肺,别再思虑过重,伤心又伤身。
其实,带或不带三生屿给的零星记忆,他都珍视与她相处的每个时刻,但他知道终有一天,这样毫无顾忌的时刻将无法延续。
“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你竟先了我一步,哈哈。”许康平静地动了动嘴皮子。
见她仍闷闷不乐,许康从眉眼间挤出一丝笑意:“以后虽不便常常夜谈喝酒,但偶尔青天白日下的茶楼小叙,你可一定要来啊。”
“那是当然。”徵羽笑了。
许康也笑了。
二人静静对视着喝了会儿茶,许康的嘴皮子又恢复了往日的活力,开始激动地说起市舶司近来是如何发难自己的。
“我有笔重要的买卖,要亲自去一趟东璃,这不是着急拿到新的公凭开船走人嘛?但市舶司就是不给我发舶放洋,可急死我了!”
“为何不给你发,你有跟办差的吏员打听过吗?”徵羽问。
“据他们说是上头查到开荣阁先前舶来品抽解的税金数目不对,还有两笔交得晚了,说开荣阁有偷漏之疑。我就纳闷了,我们从来都是按时缴纳税金,数目也都要经过几个掌事核对,以前从未出过岔子。”
“莫非是有人从中作梗?”
许康想了想,道:“说来也怪,近来开荣阁与市舶司打交道相当不顺,我们的商船从东璃和安柔返航回来在码头的货检也十分缓慢,我们的船员还被揪着背景百般刁难,这放在从前都是没有的事啊。”
“听起来像是市舶司在对开荣阁发难。你最近可得罪过什么人?”
许康摇头:“市舶司的人我哪敢惹,一向都是好言好语恭恭敬敬对待着。不过,似乎也不是开荣阁一家受到发难。我听办差的人闲聊时说,他们新上任了一位了不得的吏目大人,对官商和藩商的审查都十分严格,也不知是什么来头,与我这几桩事有没有关联。”
徵羽立即警觉:“难不成这位新来的吏目大人姓程?”
“好像的确姓陈,明日我再去托人打听打听。”许康说。
“哎呀康康,你别打听了,他们说的那位了不得的吏目大人应该就是程有炎的养子,程禾!”
许康也反应过来:“刚刚你说圣上指婚的时候,我还在纳闷程禾不是吏员么,何时就成吏目了,还以为你口误说错了。现在想来,对开荣阁左查右审上下发难的应该就是这位新来的‘程大人’了!”
徵羽一拍案:“岂有此理!也不知他这样做是不是程有炎指使的,许康,你说程有炎他究竟想做什么?”
许康沉思了一会儿,道:“我开荣阁青天白日做正经生意,不管是水师营还是市舶司,我都不怕他严审盘查。可就怕被人刻意刁难,到那个时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徵羽沉声道:“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相信你,我都站在你这一边。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定会在朝堂上为你发声的。”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可若我真有那么一天,还望你先顾好自己,切勿受我牵连,将你这么多年呕心沥血得来的功劳搭进去。”许康语重心长地说。
徵羽细细想了想他的话,但并未点头,只是重新倒上两杯热茶道:“那便以茶代酒,我的心意,都在这里。”
许康捏起茶杯一饮而下,随后连贯地从不知何处掏出壶梅子酒拿在手中道:“那我的心意,就都在这里。”说完,他将酒壶朝桌上一执,微笑道:“请吧。”
徵羽哭笑不得,但心里却十分开心,与他畅快地喝起来。
酒过三巡,书房中弥漫着阵阵酸甜的梅子香气,徵羽在微醺中半开玩笑道:“康康啊,今日我在流水巷听到一则传言,说是前些天,许大掌柜与闻掌柜在喜妃酒楼与歌女玩到了天亮,你说这事要让郑姑娘知道了,她会如何想啊?”
许康迷迷瞪瞪地眨眨眼睛,打了个哈欠道:“瞎说,我那是受闻掌柜和其他几位皇城大掌柜的邀约,去喜妃酒楼赴宴。”
“那歌女又是怎么回事?许大掌柜不是向来不去那些地方吗?”徵羽又问。
“哎呀,是他们,非要玩什么游戏,说谁喝酒喝输了就要脱|衣服,还非要请几个歌女一起玩..但,但是又很奇怪,他们不先脱外袍,而是从鞋袜脱起..”
“从鞋袜脱起?还有这种玩法?”徵羽奇道。
“是啊,还好我只输了两杯酒,只脱了鞋袜,没、没脱|衣服,也没看女子|脱|衣服..我脱了鞋,脱了袜,他们几个掌柜还、还非要看我一个大男人的脚,真是荒唐!”许康一边抱怨着,一边又打起了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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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些时日,徵羽奉命赴挽袖山办完差事,回城之后途经落子楼,被楼中欢声笑语的戏腔所吸引,于是往里探进半个脑袋。这不探不要紧,一探却又探见了那位极其白净的丹凤眼公子,探出了另一桩故事。
徴羽意识到,此人极可能便是自己拒婚的程家公子程禾,而程禾也对自己被靖海将军拒婚一事有所耳闻,深感颜面大失,由此心生怨愤。虽然此刻他并不知晓,面前这位将自己近身女卫再三打倒的女子便是徵羽,但上回落子楼吃亏一事早已令他将此人牢记。冤家重逢,从此不得安宁。欲知落子楼又将发生何事,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