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难不死遗后患,无心应验窥前生】
周围好冷。
她从一片血腥气中醒来,四周漆黑,视线模模糊糊的,看不见尸体,更不见活人踪影。她伸伸手臂,却动弹不得,一阵摸索后,发现之前紧紧缠绕的触角似乎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冰冷的绳索。
忽然,她的耳根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步子十分沉重,愈来愈近,听着听着,莫名的恐惧股股而来。
她连忙朝腰间一握——铭澄刀竟不见了。忽然,一团影子出现在她眼前,未等她反应,就被一只大手揪了起来,举到了半空,那力量竟是她的好几倍。她奋力睁眼,眼前却一片模糊。徵羽刚要大喊,忽觉凉风阵阵,一阵寒意袭来,一道刺眼的白光闪过,紧接着那大手一松,海水没过了她的头顶。
苦咸的海水扑进她的鼻腔和口中,她使劲挣扎着,可四肢被绳索紧紧捆住,她越沉越深,一阵阵剧烈的闷痛占满了胸口,身体不由自主地坠入冰冷漆黑的深渊..
救命..救命..
忽然,有股力量抓住她往上拽去,那力量既不温热,也不强大,却带着她一直往上,一直将她拖离黑冷的海底。
“徵羽!徵羽!”
有个声音在喊她。一片混沌中,她不自觉地在水中睁开眼朝上看去——
她看见自己被一双手向上拉着,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再抬头,她看见一张陌生的脸,被漆黑的碎发遮住了小半边右脸,露出的肌肤洁白无暇,一双眸子亮若星辰。他五官端端正正,口型却慌慌张张,正隔着波动的水面叫她的名字。
可那口型又不像在叫她的名字。
他不是花树下那个少年。
可那张脸又像是在哪儿见过。
她猛吸一大口气,再次睁眼时,四周一片雾气,仍是看不太清楚,只有一袭绿袍映入眼帘——许康正抓着她的肩拼命摇她。
见她恢复了知觉,许康叫道:“徵羽!这是哪儿?我好冷,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徵羽动了动,感到又黏又冷,衣服被海水和汗水湿得透透的,身上还多了好几道血红的伤口,周围雾气弥漫,一时间她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未等她开口,许康又道:“让我看看你死了没。”
徵羽刚被一口气憋醒,一听这话,又差点没背过气去。许康袖口一挥,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拍了两下,又拍拍自己的脸颊,道“咦,还有点温度?”
徵羽心想男女有别,许康怎么突然如此不知轻重?刚要抬手锤他,却发现他浑身湿漉漉的,头发十分凌乱,连发冠都掉了,他右侧鬓角的发丝横七竖八地贴在前额上,隐约露出一道凸起的青痕。虽隔着一层薄雾,但她仍看见那道青痕歪歪扭扭,一直延伸到他的耳后,看样子应是陈年旧疤了。
平日里,但凡出现在大家眼前,许大掌柜的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他爱换各种时兴的男子发型,尤其爱在右侧多留一缕发丝。徵羽唐突地盯着那道青痕,终于知道其中的原因了。她看着看着,忽觉那道痕在扭动,她眨眨眼睛,发现并非那道痕在动,而是许康的面容在动,朦朦胧胧中,他的眉眼口鼻竟都在缓缓地移动位置——许康的脸变成了方才她在混沌中看到的那张脸!
她吓了一跳,连忙用力晃动脑袋,再睁眼时,那张脸又变回了许康。
许康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的右鬓,突然反应过来,连忙用手胡乱顺了顺头发,一边遮住那道青痕一边说:“哦,胎记罢了。”
徵羽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实则在心中定神,试图从刚才难以解释的场景中清醒过来。许康伸伸胳膊,突然想到什么,他撩起袖子一看,果然胳膊上歪七扭八地全是青紫色的印子,连忙问道:“徵羽,我这儿的触角都没了,你那边呢?”
一听见“触角”,她猛地想起之前是在与“幽蓝烛火”拼杀。于是她伸手往腰间一抓,铭澄刀的刀柄结结实实地撞进掌心,这一抓,她才真正从刚才那个令人窒息的梦中“惊醒”。
“糟了,裴将军!”她心中一紧,立即拨着四周的雾气去找裴俊了。
许康闻声,揉着自己被触角勒得发紫的手腕,勉强将自己撑起来,紧紧跟在徵羽身后。
这时雾气淡了,二人发现还身在景明号上,靖海军的士兵与船工横七竖八地躺在甲板上,也不知死了多少,活着多少。而景明号似乎早已来到另一片海域,离三生屿远远的了。不远处,徵羽看见了倒地的裴俊,便立即跨步而去,只见裴俊躺在一片血泊中,双手血肉模糊。
“裴将军!”徵羽急喊着,噗通一声跪倒下来,小心翼翼地捧起裴俊的手腕,那双手像没有筋骨似的不自然地垂了下来,指尖和手掌上布满了鲜红色的小洞,“幽蓝烛火”触角上的尖刺还深深地嵌在肉里。
行军多年,徵羽却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伤口,而且这伤口还在她的裴将军手上。她登时乱了阵脚,抬头颤颤巍巍问许康道:“怎..怎么办?”
许康也被这样的伤势怔住了,先不论裴俊的手保不保得住,如此繁密的尖刺怕是有毒,要想留住性命就必须立刻处理,可是该怎么取出来?
“许大哥、徵羽!”
就在这时,靖澄出现了。
“靖澄?你..”,一句“你怎么回来了”,徵羽没问出口。
“你怎么回来了?”许康倒是开口了。
“说来话长,裴公子伤得不轻,先让我看看他的伤吧。”靖澄上前道。
徵羽焦急地点点头,刚侧身为他让出一个缺口,许康袖子一挥,轻轻拦道:“且慢,此处虽已远离‘幽蓝烛火’,但情况尚不明朗,靖澄兄弟刚刚好不容易脱险,应当尽快离开这里,别让家里人担心才是。”
靖澄眉头一皱,急言道:“许大哥误会了,方才我跳船并非弃你们逃跑,只是我要施展的咒语在一定距离外才能发挥作用。靖澄既已说好与大家一路同行荣辱与共,就绝不会在危难之时抛弃朋友。”
“靖澄,这是怎么回事?”徵羽问道。
“我祖传的大虚实咒能将目标的人或物换到自己身边,而敌人所持的不过幻象。方才时间紧迫来不及解释,我之所以跑得远远的,是为了把景明号和冬夏号从‘幽蓝烛火’手上换过来啊!”靖澄解释道。
许康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他拦住靖澄,并非是埋怨他抛下大家,人都怕死,人性都脆弱,生死关头谁没有求生欲?谁不想在这繁花似锦的人世间多活几个时辰?他把徵羽当真心朋友,却也不奢求徵羽哪天为他舍生取义,更何况靖澄是在海上刚认识的朋友?其实他一直觉得,若真有一天他的至交挚友遇上了天大的危险,他许康一定愿意为其抛头颅、洒热血,留下一腔情义浩荡人间。可即便如此,他也不会拿自己的标准去强求别人。
他不让靖澄动裴俊,是因为他疑心靖澄的身份。在礁石阵,靖澄一人就能救整个景明号脱险,在三生屿亦是如此。从前靖海军与东璃国打仗时,曾请来大庆最厉害的术士施法以抵抗东璃国师的斗战法阵。可就算那样,东璃国师在术法上仍更胜一筹,最后还不是靠裴将军的英明战术与徵副都统的无惧无畏才杀出一条血路,击退了东璃国师,从此名扬东海。故对于志怪术法,裴俊和徵羽不是不信,而是当初在战场领教过后,以为凭借自己的力量还是应付得来的。只不过如今他们亲身经历了礁石阵的险、亲眼见识了王六郎的“异”,才逐渐对此改观。
敢问大庆哪来如此法力高强的人?
许康怀疑靖澄根本不是大庆人,也许是敌国的密探,但单凭相貌靖澄也的确不像东璃或安柔人。若真不是好人,身怀术法,徵羽对他又有些..裴俊如今身负重伤,自己当下手无寸铁的,放这么一个人在船上,往后恐怕凶多吉少。许康沉默了。
“我相信你靖澄,快帮我们看看裴大哥怎么样了。”徵羽先开口了。她虽不及许康思虑周到,却也隐约感觉到靖澄的不同。只要靖澄在场,除非情急她都不会开口称裴俊为“将军”。但如今裴俊伤得这么重,她顾不上多想,她知道此行要小心行事、身份要保密、还要严防东璃安柔两边的探子,但更知道靖海军不能没有裴俊将军。
靖澄连忙蹲下,仔细检查裴俊伤口和脉搏后,他眉头紧锁,低声道:“快帮我把他抬进舱室,他的伤..我得花些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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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船上七零八落,一片狼藉。虽然靖澄的大虚实咒将大家从“幽蓝烛火”的触角下救了出来,可经此一难,景明号还是折了些船工与士兵。幸存的人们醒来后,在靖澄和医者们的帮助下包扎伤口、敷药休养,而伤情稍轻的人们则已经开始忙活。船工修补着四处的破损,士兵则搬运着遇难者的尸体。忙完所有的伤病员,靖澄终于松了口气,他匆匆喝了口茶,问船工要来一条小木棍,取了些火,然后来到船舵边。他双手将木棍下端合入掌中,盯着上端的火苗念起咒来,末了只听他轻声念了句“轻舟问路,神明引之——”,这火苗便越烧越旺,紧接着化为一团金色光云,“腾”地一声窜到景明号的上空去了。光云围着船身轻飘飘地绕了一圈,随即落在船舵上轻轻一点,消失不见。如此,景明号便与冬夏号一同,自行在茫茫黑夜里航行起来。
裴俊感觉周身温温热热的,他一睁眼,四周蓝天白云,青山碧水,不知是什么风和日丽的好地方,只不过四下无人,大家都不见了。他远远看见一处庙宇,隐于绿林之中,于是便走了进去。这座庙红顶青砖,檐上铺满琉璃彩片,殿内布局方正,修得十分气派。再往后走是一座花园,亭台假山,飞花流水,十分亲切熟悉。
“流光寺?”他疑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