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林翊既敬又畏,既悲又喜。
“大人竟对子辰有这般大的期待?”
林石溪不答,扫视了一圈正厅之外的景致。远处的菡萏满池,风中摇曳生姿,从长廊看去,拥霜簇雪,粉云如海,碧涛卷浪,美如画卷。而右边的凉亭柱子边有劲草破土而生,一节桂枝贪图风雅,拥附在凉亭一角,撒下金黄碎玉。
“子辰可知,此处原是谁的宅院?”
“户部主书及吏属交接钥匙时,提起过……隐约记得,是前任中书舍人岑释岑大人。”
“对。”林石溪轻笑,“但在那之前,此处是宗宰辅幼子的故居。”
这一次,林翊惊得说不出话来。
“宰辅曾言,他无愧于万民,却有愧于家人。幼子病重之时,太医、内廷总管甚至连陛下都惊动了,宰辅却不在。得知孩子去世那刻,宰辅的表情我实在难以忘记……你应是知道,宗宰辅而立之年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人处世从来叫人寻不到错处,指挥得宜行事从容自成威仪。对我们这些时常犯错的年轻人更是宽容,日理万机,在府衙的时间远比居所长。”
“幼子早夭,他只对我说了一句,‘明明已经取好了名字的’。”
林翊声音颤抖,问道:“大人是说,‘子辰’?”
“是啊。”林石溪端起已经失去温度的茶水啄饮,“你年幼失孤,上有老师及一众师兄,怎么说也轮不到我来拟字……也是那次,我失态了,从你老师手中强抢了这个权利。虽然只是表字,算来算去不过半师之谊,没有正式的拜师之礼,亦无座师之名。但有些事情既然开了口,也不好留一半,你老师没法直言,某便托大代授——”
“林翊,你跪下。”
林翊神色一肃,撩袍径直跪在老者身前,聆听教诲。
“我林石溪一生光明磊落,少年登科及第,因为宗谦大人的提拔入中书省,军国政事均有涉猎,后调任尚书省,政策施行流程烂熟于心……七年苦熬,革新除旧时期上司接连告假请辞,以右丞的身份代行尚书令之职,推行新政五载,初见成效时,方知君王权衡之心,宰辅夹在中间又为我抗住了多大的压力和阻力。”
“你虽年少,聪明卓绝,见识高远不输朝堂的任何一人。更难得,你心系百姓民生,才高而德厚。幼年孤苦,却也铸就了你对市井乡野众生的洞察和体恤……少了些少年意气纵然可惜,也不妨事。毕竟,意气风发者多,少年老成者却少之又少。”
“但——你不该沾手太子交托的事,更不应该自请前往旧都迎回九皇子。”
“我辈行事,唯有一条万万谨记,诡计和暴吏用好了未必不能成事,但党争与夺嫡绝不可染指!”
“林大人、老师,我……知道错了。”
“别哭。”
林石溪抬手,轻拂过少年细软的头发,忖道:十六岁的年纪,不过比自家两个顽童大几岁,还是个孩子呢。
只可惜,时不我待,此刻若不心狠,只怕日后要吃的苦头还会更多。
“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此行风险虽大,并非毫无收获。亲眼见到新政之下受惠的百姓,感悟应当是不同的?”林石溪柔声安抚道,“事必躬亲,宰辅在时亦是如此。总说要亲眼见到政策的实效,才能坚定执政的本心。你吟诗作对不足,策论却做得极好,去写吧,陛下会希望看到的。”
林翊双眸含泪,拜过之后取了纸笔,腹中酝酿无数次的策论如潮水一般,从尚且稚嫩的手中倾泻而出。
“老师请看——”
林石溪审视了好一会儿,看得心底一叹:即使是让他来作,也难完成得更好了。
将之小心折好收入袖中,林石溪偏头,瞧见正厅之外疾风又起,桂花落了满地,笑过之后移步上前拾了一节枯枝拈在手中,于阶下对林翊道:“子辰,过来。”
林翊咬着牙缓缓平复心情,双眼微红,小步上前。
“老师?”
顺着老者手中的力道跪下,发髻也被拆散,林翊抬头,对上一双温润的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石溪眉目柔和,静静看着年岁尚小,清俊秀丽,雌雄莫辨却满腹经纶的学生,许久没有说话。
抬手,枯枝替换下发间的玉簪,林石溪轻轻开口,“依常礼,簪礼与冠礼该是由父亲主持的。”言及此,不由轻笑出声,“虽说是十六岁,到底还有两个月才是生辰,可惜我同你老师都等不到那一日了。”
少年双眸清亮如水,澄澈如泉,似有星辰点缀期间,这般抬头仰视、交托全部信任的模样,想必没有哪位长辈能不软下心肠。
“子辰,你且低头,老师……为你加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