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法作出抉择。
她为什么一定要作出选择?
分明还有一年半,分明还可以有一年半。她本可以默默和解语待在一个屋檐下,安然无恙地渡过这一年半。
这是她费心劳神十几年,千方百计偷来的一年半。
她好不容易拥有了这些,现在却迫使她亲手斩断。
莫过于刮骨疗毒。
她做不到。
*
过了一段时间,寒假的日历已经翻过几页,解语终于再来借宿。
游依去接她,在圣心医院。
这是游依第一次感受圣心医院的白天,惠风和畅,曲径通幽,空气却沉重不已。
解菲一的病情恶化了。
听查房的护士说,她的肾功能严重衰竭,血钾还在不断加高,可能已经开始影响心脏。
游依没有进病房,只等解语和母亲憔悴告别,她才出现。
一段时间没见,解语的皮肤已经被医院的墙壁和灯光衬得煞白如纸。
她们再次路过那间小亭,鬼使神差又踏足进去。
小亭名叫望风亭。
解语站在亭口放空,游依在看她。
过了好一会,她语调放低,貌似随意,提及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想上大屏幕,模特、演员或者偶像都好,想走向国际。”
“因为……赚钱?”
“不是。”
游依缄默闭嘴。
“问我为什么。”
她愣了一秒,忙接上回答。
“为什么?”
“因为一定要让A女士看到……”
游依抬头去看她的背影,亭口卷进一阵冬风,呼啦呼啦的把站在风口间的解语吹成一片,风声散去后,她才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完。
“我很有价值。”
游依没有吱声。
听解语和自己说了好多话。
她反复提及一个人名,简称A女士。
她说那个人就是自己血缘关系上的另一个母亲,抛弃她和解菲一的人。
A女士的家庭在美国小有威名,她是家中独女,自小受尽宠爱,娇蛮任性,就像一个小女皇。
随着长大,小女皇更加逍遥。
她私生活很混乱,有情人也有小三。
A女士造了不少崽,以各种方式,为众人所知或不为人知。
没什么大不了的。
A女士不以为然,毕竟最后她还是可以和背景相当的美国男人成婚,虽然过往的爱人恋人会成为情妇情夫,曾经的孩子会打上私生的头衔。
这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A女士认为自己只是玩性大,出于尝鲜想和一个东方女人造个娃。
玩完过后拍拍屁股走人就好,过个十年二十年,孩子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忘得一干二净,一点也不重要。
何况谢菲一只是一个没有势力和存在感的东方女人。
解语只是一个有着黄种人血脉,不纯正血统,没有价值可言的私生女。
有她们没她们,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见就再见啦。”
A女士散漫说完最后一句话就离开,她没从小城带走任何过时的商品和logo,除了解菲一独一无二的青春和天真。
解语说她记事起就在拼命的学英语。
“我小时候有段时间很讨厌解菲一,我反感她告诉我这些。”
解语宁可自己是不知情者,她情愿是听了一个荒唐可笑的故事,而不是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但我知道自己没有理由讨厌她。她很不容易。”
解语只是听了这个故事,就厌恶得不行,不肯接受这个故事残忍的存在。
可解菲一是故事的讲述者,更是无法逃避情节黑影的主人公,这就是她真实但荒谬活过的一段人生。
解语不忍心怪罪自己的母亲,她更要安慰解菲一,再空洞地说服自己。
原来她不是见不到爸爸。
她只是没有爸爸。
还好她不喜欢爸爸。
解语对A女士有着极其复杂的感情。她既不理解对方为什么将自己带来这个世界,又理解对方选择权益名利,而不是自己这个草鸡般的野孩子。
她每每看到解菲一难受就会想到A女士,一想到A女士她就开始反思自己。
是不是自己不够好,所以不值得被接纳。
解语将这句话当作开头,幻想了无数次和A女士进行争辩的画面。起初她翻看字典,主动记下一些词汇,只是想把一些难听又犀利的语句通顺表达。
后来觉得完全不够。
如果A女士扯出论据或者蛮不讲理地驳辩,那么自己依然听不懂。
所以解语把每日学习英语的习惯刻进了骨子里。
她无法形容自己这样的行为。
向A女士宣战前的准备,还是对内心那股怨火的发泄?
好像都不是。
她甚至没有遗力在那个女人眼前出现,更别提用匹夫之力证明自己。
她只当自己揣起了一个梦,这个梦本来就虚幻,尽头的构造也因为时间变得朦胧,梦的初心也早已封存,对如今的自己来说,也没有多么重要。
何况现在,她也有了别的东西和事情,想要牢牢揣起。
解语转身,忽然和游依对上视线。
“你呢?”
“我?”
“你的梦想。”
游依沉思片刻,“我不知道。”
亭下安静了一会,她继续说。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如何坚定地想要做什么事,或者喜欢什么,也没什么能做好的事。不过,解语是例外。”
解语垂了垂眼帘,“画画呢?”
游依摇头。一直坚持画画也只是找不到别的可以做的事情罢了。
解语犹豫了一会。
忽然,她抬开步子,慢慢走到了游依身边。
她站在游依膝盖前方,小腿紧贴着游依,居高临下的垂头,朝游依发散视线。
解语嘴唇动了动。
“你画的很好,即使没有系统的学过。你很有天赋。”
游依抬头回应她的目光,神色有些木讷,被解语这么盯着看了一会,她耳根红了一点,仓促避开视线。
解语沉思片刻没有表情,半响后轻声开口,语气甚至有些温柔。
“继续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