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昉之情急,压低声音,命王良起身回话。王良从简,挑出紧要的对答。
正月初一,两宫宴群臣,与陛下同席的是如今风头无两的王增寿。
掖庭难沐天恩,自然苦冷。孟氏在一众嫔御之间家世不显,又兼性情逆来顺受,竟到了孤立无援的地步。
今日大宴,她闯入席间,质问刘晏辞何以凉薄寡恩,触怒太后被赐了鸩酒。
女子何其薄命,偏要陨落在这样冷的冬天。
王昉之闻言,喉咙座堵,长身立于风雪之间,睫羽莹白,悲凉得令人生怯。
“备车吧。”许久才做声。
她又歉疚看向魏一,道:“今日尚有要事在身,请转告魏侯,改日登门请他小叙。”
她走得匆忙,当然没有注意到身后,魏冉怅然若失。
北宫峻极,经纬有序,疏楼台观之上,立螭龙翠虬,万千繁华,不似人间。
也正因如此,才能养出不知人间疾苦的贵人。
青州引羌兵北据匈奴,鲤州兵灾愈演愈烈。寒门子弟搏杀沙场,只为几粒黄米。平头百姓遇人祸天灾,只能自讽一条烂命。
而赏乐博戏、醉酒游宴,仍是这座富丽光耀都城的主调。
如果王昉之没有经历前世一遭,应当也在其列。
她浑身发抖,不能领悟鸩杀孟氏的缘由。
太后当年也不过是宫婢出身,因在先帝原皇后身边侍奉,才得一飞冲天的机会。如今又何必逼迫一个同她有相同境遇的女子去死?
王昉之鲜少有仔细打量这座宫城的时候,又想故意去迟些,脚下步子不禁放慢许多。引导的黄门官不敢催促,也随着她遍览一遍。
掖庭为后妃居所,能叫上名字的嫔御皆在其列,皆面有戚戚。
自被废后,孟氏居室堪称简陋。
她偷偷变卖过不少饰物,倒不是寒酸到过不下去。而是将换来的谷帛尽数设了粥棚,施予流落至京兆的难民。
东都世妇最会有样学样,京兆外设五里粥棚与安置草庐,有私兵部曲卫戍在旁。垂髫、黄发、妇人自可领,青壮年则以工代赈、修缮护城河渠与城防。
博民心难得,聚民意艰辛。
流民聚集之处易生哗变。孟氏的初衷并非将自己置于皇后之尊、收获赞意。但有可能危及国朝的危及,却因她的一点善意,反而妥帖处置了。
待春事回暖、农耕桑麻之时,再由大司农点田安置。
可惜这样一个难得的好人,偏遇帝王家,成为党同伐异的牺牲品。
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当真非虚言。
刘晏辞饮得酩酊大醉,见王昉之行过揖礼,自嘲般笑了笑,复又颓懒倒回软座:“一切尽如母后所愿。”
“天子,慎言!”太后拿拭巾仔细擦干了手。
她轻蔑抬眼望向王增寿,道“你的倚仗到了,可以像条狗一般跪行过去,求他们家救你。”
王昉之被地上一抹碍眼的血迹吸引了视线,僻漏之处,甚至没有宫人清扫。
她清楚自己必须真正担起“王氏女公子”之责,因而几步疾行,将王增寿护在身后。
“殿下此言何意?欲与我父生嫌吗?”
宫灯寂寥的投影落在她衣袂上,如山河之隙,劈开她伪装了许久的尘封躯壳,疾言厉色才是她、辩口利辞才是她。
“你放肆!”
太后挥了挥手,命余人退下,众女如蒙大赦,几乎奔逸绝尘。徒留四人对视,仍觉过分拥挤。
“殿下既觉臣女放肆,何不降罪?”王昉之有意搅动太后的情绪,有意不问其事,反而将怒火引至己身。
毕竟,自元始十六年后,太后与司空起码明面上是同谋,太后并不能也不愿拿她怎样。
太后也心知如此,交锋到图穷匕见,何必再作口舌之争,倒不如各退一步,相安了事。
因而顺了顺气,道“若当日司空肯将你送入宫,何须孤雷霆手段替她铺路。可惜她如此不晓事,怎堪重用。”
鸩杀孟氏是情急之举,而王增寿的当众求情,更显得太后情态可怖。
王昉之语气中难辨心思,“寿娘生性柔婉,不知宫闱非常。乍见如此,心下惧怖,才至失仪,恳请殿下万勿怪罪。”
见太后面色稍霁,她又调转话锋,道:“以臣女拙见,仍觉殿下此举不妥。寻常男女相交尚有《氓》之一作,遑论贵人与陛下少年夫妻。
如今诸王具在,殿下因小失施大威仪,恐怕有人寝食难安,疑心殿下此举是杀鸡骇猴。更何况王驿馆一案尚无定论,臣女以为,此时当以稳妥为要。”
“王氏女郎之高见,倒将朝中那等迂腐学究尽数比下去了。”
许久未做声的刘晏辞忽地站起身,“母后与司空是打定主意,将王驿馆之事推给项城王世子了吗?”
“陛下此言,便是将我父与司徒大人置于燃炭之上。”
她盈盈一拜,广袖如鸦翼低垂,“项城王世子骄奢跋扈,自质居东都以来,生惹是非不断。而今又因项城王与吴王故嫌,心生怨怼,命仆从携木蠹蛾与蚜虫入京。
业已人赃并获。”
她的声音不见悲喜,只如许多铮臣,为劝谏而来。
此前,王应礼以向两宫禀承此论,但刘晏辞并不满意。
他想借此机会对诸王与世家敲打一番,不动声色地收回些许皇权,最好在三公之间分而化之。
刘晏辞欲乘辇返回建章殿,闻言又下意识驻足。一模一样的话术再听一遍,心境不一,体悟不同。
弘农杨氏有好姿容,他一向知道。可杨氏之女的口齿,比容貌更令人神往。
可他只笑了笑,意兴阑珊,“母后方才所言,朕唯赞同一句——惜非司空女。”
六日后便是人日大祭,王增寿以贵人身份伴驾实属低微。
太后召王昉之来,便是为了确定王应礼仍为同盟。求仁得仁,便临时拟定懿旨,封王增寿为后,即刻迁居椒房殿。
未央宫印落下,王增寿的身份已然翻越。
此生,得司空府相助,她轻而易举得到了上辈子求其若渴的。
最后还是王昉之得了太后一句谬赞:“不愧是徽崇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