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那柄半人高的大刀横劈进我母亲的肩肋,只为听我和父亲痛到极致的嘶鸣。
他是疯子。他看见血好像就兴奋得不行。
我日日将他们的模样在我脑海中碎尸万段。
(三)
父亲带我往东逃亡,无相陵是一片小山包连成的连绵大山。
我在路上毒发,父亲带着我跑得太累了。
可是他不敢停,因为那个鸟人有法子盯着我们。
一旦头顶盘旋鸟类,山雀乌鸦猫头鹰,都有可能。
那些黑衣人便总能找到我们的踪迹。
就这样跑了好久,我记不清具体时日。
只知道是冬天,南方山陵虽没有雪,但天气也冷。
白天有太阳时,是暖和的,晚上却温度很低。
父亲与我躲在山中残寺,寺中只有四五个僧人。
父亲怕僧人告密,他只敢带我藏匿在佛像背后。
要知道,父亲往日,不信道也不信佛。
他曾说,天行有常,不争是非,荣盛随缘。
父亲看我又冷又疼,他说,要不为我杀了众僧,夺来衣物食物。
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
夜里他偷经书蜡烛为我取暖。
他将经书撕成一片一片,裹着他的衣服,盖在我身上。
他自己冻成一团,跪蜷叩于佛前,念佛经驱赶冷意,求菩萨护我平安。
外面的黑衣人还在搜山。
不得已,父亲摔碎发冠,取出一粒血红晶亮的丸子来。
我问他,血晶煞究竟是什么,为何我们因它家破人亡。
武林门派,又不是修仙世界。为何我们家会有秘术。
他却说,不是我们家的,我们家哪有这本事,都怪你爷爷年轻时候不听劝。
但你不必知道。
因为知道了,还有无尽孽海,贪婪信徒永不会放弃追赶。
他安慰我,吃吧,吃了便不疼了。
他骗我。
这红豆大小般血红晶透的药丸,像在我体内种了蛊毒。
大蛊吞噬小毒,疼入骨血心髓,比我之前中的毒要疼万倍。
有时像被冰封进泥墙中,心脏每跳动一下,便像被合拢的墙体挤压变形;后面变成刺痛,如无数细小的火针炙疗,刺入每一寸肌肤。
迷糊痛苦之间,我做着繁花般多样的恐怖噩梦。
有一个梦中,我是这世界上最贪婪的蟾蜍,距离万千金银就差一步,唾手可得,却愤恨与我争抢的小青蛙们,他们根本无力守护宝物,却还痴心说梦,我要杀了它们,我能杀了它们。
直到我听见僧人撞钟。
钟经颂钵从怖忧中渡我。
原来是疼痛令我梦中嚎呼惊叫,尖恐之声引来众僧。
高傲的父亲愿意为我下跪,僧人愿意救我。僧人为我抱来棉被,端来清粥,破戒寻肉,热水沐浴。
可惜我已经不惧寒热。
也没有味觉了。
冰水如沁泉,沸焰如浅温。
菜味似嚼蜡,肉味似铁锈。
七天后,血煞初成,我脱离了生命危险。
好歹是江湖门派,不是修仙宗门,我也没有变成什么狰狞魔物,看起来与寻常无异。
但爹爹说,其实只成了一半,还有一半,书太厚了他记不住。这一半已经够了,我已是百毒难侵之身。
不要再贪心另一半。
另一半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
(四)
爹爹说,只要他们知道我们还活着,便会一直找,所以要假装我们都死了。
爹爹在悬崖布置机关,好像快要布置好了,我不疼时也要帮他搭把手。
我们至今未搞懂灭门的仇人是谁。
爹爹说,可恨自己常年待在谷中,不认识他们,猜不出门派。
但无妨,一个身高九丈,另一个被我伤了瘸了,还有一个形如鸟人。
总会知道。
这些日子他猜测,林伯伯是隐藏坏蛋。
但是他总不肯信,各种说服自己,不是,不会,不应该。
但这世界上好像只有自己和林伯伯,知道血晶煞在无相陵,越想越恐怖。
爹爹说,以后不要轻信任何人,除了他永远爱我。
那是我一生最后几天,拥有爹爹的日子。
这次黑衣人到时,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众僧还未晨起。
他们像安了天眼似的,每次天上有鸟盘旋一会儿的时候,就会来。
为我熬过热粥的小沙弥死得突然,安慰我道,“人世不过一座铁牢笼,幻化的安乐巢罢了。”
“他们身中五毒心,贪嗔痴慢疑,蒙蔽本心,甘愿为奴隶。”
“你别哭,今日只当我抽身出泥壳,去十方世界蓬岛扫花,行善之人,来世自有相见之机。”
爹爹又为我杀上一遭,他武艺实在不算精绝,没有大侠客以一顶百的内力,不过是一手暗器使得还算出神入化,能伏击二三来人罢了。
我见这庙顶殿眉名曰“慈航”。此刻被砸得只剩半角断檐牙,佛像残身立。
可惜慈航不可渡我命;
万卷妙法不可渡我命。
渡我的是母亲父亲,与善良众人的肉身而已。
父亲跟他们拼到最后一丝力气,带我到那早布机关的崖边。
说要跳崖的时候,他却没跳。
他把我独自推下去了。
纵是有准备,被父亲那双只会轻抚我头的手,重重一推的感觉,还是很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