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落在伞上似打芭蕉叶般哗啦啦地响,朱目深的官帽肩背已湿了一些,本是不应失仪觐见的,此时皇帝已宣,来不及换衣,只得匆匆拍落身上的雨珠,碎步进了前殿。
皇帝上座,朱目深跪礼拜别君父。
经历这些事情,皇帝也有些憔悴,所幸见到大周的忠臣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与自己拜别,心里慰贴不少,即使这样的忠臣在数十年间一个一个地离自己远去。
皇帝感触良多,说了少许贴心窝子的话后问他:“去见宣平了吗?”
朱目深回答:“公主身处内庭,外臣不可擅进。”
这便是没有去了,皇帝又怎能不明白,叹息:“你合该去见见她。”
因朱目深此时已是东宫属官,临行前拜别东宫主人实乃本分,然而沈星澜现在还未入主东宫。
皇帝叹:“莫要有什么心结,她是护着你的。”
朱目深道:“臣怎敢有心结。公主做的,臣都明白。”
他先升官阶再调徐州,在外人看来是明升暗贬,他自己却知道,实则是明贬暗保。
出了武功殿外那一出,元肃又借刺客一事大举调查京中官员,难保不会查到他头上去。朱目深?淫官场多年,不会不明白。
从武功殿外到升任官员,宣平公主做的事情都落他眼里,他自然知道,她并不是如她父亲那样没有主意的人,她是十分聪明的。
只可惜,是个公主,又是这般失权皇帝的公主。
朱目深抬眸凝望皇帝:“陛下,您真的要听从元欢,立宣平公主做皇太女吗?陛下,此乃国本。”
皇帝额上的青筋跳了跳,他什么道理不明白,国本来国本去,兵马大权也好宫人近卫也罢,都不由他,国本又有什么用?他一个帝王,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被推来搡去,到底没有自己做决定的余地。
“说起来当初还想着待宣平长大,给她早早地开府,不在京城里开,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界,再给些府兵,叫她平平安安的……没想到来了京都,她反而哪儿也不用去了,东宫倒是腾了位置……”
皇帝郁郁叨叨地东拉西扯。
朱目深紧紧盯着皇帝。
当年皇帝与元欢相伴长大,甚是亲密,外人看是君臣,实际却像兄弟,皇帝仁弱,总是依赖跟随元欢,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待到成年,皇帝也没有支楞起来,趁国家风雨飘摇之际,元欢顺势做大,皇帝逐渐失去朝堂的控制权,就此一路跌入深渊无法自拔。
“陛下,纵然不考虑国本,您也不考虑您的女儿吗?公主在元欢手上,不过一个傀儡,他日被指婚元家,还有什么出路?”
“陛下,到了该争的时候!”
皇帝错愕。原本还遮遮掩掩的事实蓦然被朱目深挑破了一个口子,便如从外面射进一束光,砰地点燃了沉寂的心火。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想过……然举目四望,沈家势弱、兵权旁落,就连禁军都不是自己的人。
只怕一兵一卒都难以调动。
皇帝想说什么,忽然急咳不止,竟直不起腰,圈椅坐不住,整个人便歪倒在地。
朱目深大惊,抢先一步扶起皇帝,皇帝半个身子压在朱目深臂上,再起身时,朱目深的官袍上已有斑驳血渍。
朱目深锐利的目光一凝,转瞬又放空。
皇帝气息紊乱,兀自咳喘,只道:“爱卿啊,朕寿数只怕快尽了。”
朱目深这次没有例行说些吉利的话,而是低声关切:“陛下这样多长时日了,御医可看过?”
皇帝道:“是旧疾,御医说治不好了。”他轻叹:“只怕就这一两年了。”
朱目深唇线绷直,像磨得极薄的刀刃。
“朕老了。没有力气了。”
朱目深沉默地扶起皇帝,其实他也知道,周室想要起复,谈何容易。
皇帝老了,年轻的时候还能找到忠臣们和元欢斗一斗,现在恐怕是连这点心力也没了。
【峙岳兄,你说大周一再被权臣所困,他国所欺,是因为什么?】
【因为朝廷羸弱,因为畏战媾合,还因为…】
【还因为君主无能,贪生怕死!这么多年没人敢承认,我已是半死之人,我不怕说!我们维护周室这么多年,却维护得毫无意义!大周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迟早要亡在他们手中!】
当日路曲的话如一把刀子,直往他心上捅。
朱目深带上行囊,乘马车启程,因元欢有命不能耽误,他只能带一二侍从,匆忙收拾便启程徐州。
马车行至城门口时,马车夫拉停了车。
车夫说:“宫里有人找大人。”
朱目深拉开车帘,见到一张婉约面容。流输普通奴婢打扮,在车外踮起脚尖,望向探出车窗的朱目深。
“奴婢是喜乐宫中的。”流输介绍自己。
喜乐宫是宣平公主的住处,朱目深略一沉吟,颔首回道:“代我向公主问安,只因朝廷催的急,我不敢耽搁,故未向公主辞行,请她恕罪。”
流输道:“公主说了,您上任期紧,不必见她耽误时间。”
朱目深思忖片刻,抱拳而誓:“如那日所说,我做这一切并非针对公主,而是为了大周社稷。但若他日公主真入主东宫,我也愿侍从左右,赴汤蹈火。此去徐州,在丞相手下,我亦知如何行事,必不牵连宫中,请她放心。”
流输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甚是懵懂:“她也说了,您去徐州自然知道怎么做,她放心的很,也没什么话要带给您。”
便是他说什么她都事先想到了,他实在没什么可额外说的。
“那她叫你来是做什么?”
流输翻手袖中,掏出一笺信来。
“公主有位故人,这会儿估计游历到了徐州,托您到了徐州给他带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