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璟乍闻前一句话,正欲慌乱摆手推却几番艰难收下,再听影鬼后一句话,登时淡然不能:“前辈!我可不能留在这啊!我可是——”
我可是要去做执夷君弟子的啊!
她的话未能出口。
天边一道清越鹤唳响起,虞璟扭头望去,只见黑白道袍的道脉主自空中翩然而落。
道脉主怎会来此处?
不及多思,虞璟咬牙疾步向身侧疾走两步,赶在道脉主看过来前,挡在影鬼身前,以自己影子遮去地上影鬼身形。
如同跃入一滩阴寒深邃的池水中,不同于冰雪的阴冷寒意在刹那间席卷而来,连手中湛然长寂也无法压制。
虞璟被冻得一个哆嗦,只觉冻寒入骨,仍压低声音催促:“前辈快走!道脉主不会放过你的!”
然而影鬼不闪不避,反从她的影子中抽身而退。
“前辈!”虞璟焦急呼喊。
苍白的雪地上清晰地倒映着三条影子,任谁都无法忽略。
道脉主的神情瞬间凝滞。
再无转圜。
虞璟惊恐地闭上了眼,等待道脉主的审判,却听道脉主语带肃穆,低声道:“您为何——”
道脉主对她礼貌周到,但语气绝不会如此谦卑恭敬。虞璟慢慢睁开一只眼睛,随后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道脉主他,正向着影鬼顿首施礼。
影鬼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说下去的意图,两人地位高下立判。
“影鬼、前辈……道脉主……这是……”虞璟张口结舌。
“……影鬼前辈?”道脉主神情古怪看她一眼,似有千言万语即将涌出。然而,还未及说出什么,就被影鬼打断。
“过来。”
影鬼说完这句话,就消失当场,留下满心疑问的两人。
虞璟与道脉主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天地一片寂静。
先开口的还是虞璟,她迷茫眨眼:“去、去哪?”
道脉主一怔:“虞前辈不知道吗?”
虞璟更加迷茫:“我该知道什么?”
“师弟、刑脉主未曾告知您吗?”
“没有。”虞璟老实回答,“刑脉主把我扔在这里就走了,”她想了想,又补一句,“从空中扔下来的。”
道脉主眼前一黑。
怪不得执夷君现身于此,怪不得虞前辈又将湛然长寂取出,怪不得送完虞前辈,师弟就自请入洗心池受罚。
原来师弟压根就未完成执夷君交托的任务,甚至将虞前辈一人撇在这度厄天雪之中。
度厄天雪本是他们四人在此同修时,执夷君以自身元功蕴化而成,为的是锻炼筋骨,拓宽经脉,也正因如此,淋雪之时如有刀剑戮身。
他如今年逾四百,仍铭记那份痛苦。
而虞前辈……如果他记得不差,虞前辈年仅十六。
道脉主的目光在虞璟身上打了个转。
虞璟未被衣物遮掩的皮肤上,遍布着细微的红痕,不计其数,看得出来虽有湛然长寂傍身,定然也为天雪所苦多时,然而她目光澄澈柔和,满眼只有疑虑。
每一个能通过择珠会的弟子道脉主都了若指掌。
这些弟子有的成为域中长老主事,掌控域中一方事务;有的修为难进,道心破碎;有的浪迹天涯,追寻凡俗喜乐……但绝无一个人能在十六岁时,面对天雪不叫痛不叫苦,不冤屈不愤怒。
执夷君果然慧眼如炬。
道脉主不禁大为感慨,递给虞璟一个青瓷小钵:“这药膏是药脉主所制,治外伤最有效,前辈擦一些吧。”
药脉主亲手做的?这可是好东西啊。
虞璟眼睛一亮,忙不迭接在手里翻来覆去品鉴,又听道脉主开口,语气沉沉,略带歉疚:“师弟今日是太过冲动,忘了您尚无法承受此间天雪,并非有意留您独自在此。但也都是泱未能及时规劝之故,若您有任何不满……泱愿一力承担。”
到最后,掀开衣摆,就要跪下。
虞璟差点也跟着跪下。
“不行不行!您跪我我可是要折寿的呀!”
道脉主都几百岁了,这一跪她怕不是要暴毙当场?
道脉主被她这话一噎,眼前又是一黑。
当着面被暗示年华老去,即便是他也有些头晕目眩。
不愧是执夷君认可的弟子,连惩治人的法子都这般别出心裁。
虞璟看道脉主眼神呆滞,不由催促:“您还没说呢,影鬼前辈要我去哪啊?”
她没有让人久候的习惯。
“……”道脉主沉默一瞬,抬步向山后而去,“囚恶峰是执夷君清修之所,自然是去寻执夷君。前辈莫慌,跟着我便可。”
囚恶峰是执夷君清修之所。
啊?哪?谁?
虞璟扭头四顾,十分迷茫。
碎琼乱玉,寂然无声,万籁俱寂之中唯有虞璟清浅的呼吸之声。
上下一白的峻岭之巅,仅有一棵树、一把剑。
这人间巅峰的居所,竟然连一片可以遮头之瓦都无。
简直一座荒山。
此地真能住人?执夷君真乃神人也。
虞璟这般想,也就直言不讳。道脉主轻咳一声:“也非、处处皆是如此。”
他话音方落,虞璟就觉面前空气微有滞涩,如水波扰动,她破水而出,眼前豁然开朗。
鼻尖始终缠绕的冰雪之息中,忽地混上一股略带甘甜的清苦药香。
是降真香气。
前一刻还是空白一片的雪地上,突兀地出现一只镂空香炉,青烟袅袅。侧旁是一汪清泉,泉水汩汩,在冰天雪地之中仍涌现冰寒白烟。
原来果真另有一番天地。
青烟白烟之后,一张青石台若隐若现。
石台之上,有一人盘膝而坐。
天青地白之间,只有他一抹郁色。
虞璟的目光穿过弥天轻烟,不偏不倚落在他脸上,不由自主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