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雷是一种在盛夏里近似寒冬的天气,而寒冬的傍晚是没有什么温暖可言的。尤其是从窗口望去,重叠的山坳都是冷色调阴郁的浓绿。天空是冷郁的灰色,因为干旱而稀疏的灌木萎黄变褐,断续的河流也似乎没什么兴趣再做旅行。日子似乎就是这样一天天循环着,春华秋实,夏花冬雪,没什么不同也没什么相同。
张稀霖自他们操场见过后,除了一次户口登记时,因为无父无母的共性才和景晓萌再见了一次,并无再见。去那里登记的,至少都是名义上可怜的人,所以即使有些人感到尴尬不甚耐烦,接待人员也很耐心对待。
景晓萌迟到了一会,进来的时候刚好撞上要出去的张稀霖。
张稀霖一开始没看清是谁,皱着眉头一闪身往边上靠了,景晓萌却是注意到了,抬头朝她绽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这笑容太过炫目,就在张稀霖仰头的地方盛放,甚至来得猝不及防,张稀霖楞了一下不自觉也扯了一下嘴角点头致意——虽然那几乎不能算个笑容。因为那只是一个深酒窝的面庞有一个笑的模样而已,而那酒窝的凹陷一闪即逝,也并不自然。
其实他们严格意义上,都是属于那种慢热的人,很难获得认同感,所以当他们回到各自生活的地方后,按照他们本来的步调生活的话,虽然也还是同一个地方,但却依旧没有办法有更深一步的交流,至少他们不会有精神层面上的交流或碰撞。
但那个笑容对于景晓萌来说就已经足矣。
他从没想到,原来无父无母这个悲惨的身份,也会给他带来一些惊喜,至少能让他不仅仅局限于默默爱她的地步。
而后,关于这个无父无母的身份,也还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些相遇的机会——当然,这里又不得不提一下缘由了。
近些年,由于涂洛市的政府、企业都在经济发展的基础上发扬国际人道主义,学校这座象牙塔也不能免俗。特别是对家庭残缺的学生,会给予更多的帮助,比如说提供一些生活补助,或是工作上优先帮助等之类的举措。
景晓萌以前会觉得自己可怜,但现在却卑劣地觉得庆幸,正因为他也是无父无母的人,所以他和张稀霖的第一张光明正大的合照,是在学校发给奖学金,特别是有家庭缺陷时拍的——虽然这么想似乎是不应该的。
而后陆氏学院的赞助人,也就是陆氏企业,也会优先提供特殊名额给这些家境困难、却优秀的学生一个工作实习的机会——生科院里的景晓萌因为打架事件,没有这个选择的机会。
而在中文系学习还不错的张稀霖在大三下学期的时候,因为没有完整的家庭得到了这个机会,虽然这有点让人沮丧,但在生活的逼迫下却是一点也不算什么了。
只不过张稀霖原本还奇怪,只是辅修经济学的景晓萌,为什么却用了经管院的的名额进陆氏这种外贸公司实习——毕竟张稀霖学语言还能定个合同什么的,而景晓萌一个学医学的能做什么呢?
这不仅让张稀霖百思不解,也使很多人感到不解,并且认为,景晓萌这是没办法的情况下,才侥幸得到的机会,所以他的情况变得有些令人轻视。但这个事情很快就被张稀霖抛到脑后了,因为她这才突然发现了张析闻的反常。
在张稀霖联谊后回来的这一段时间以来,张溪岩的病情在她的照顾控制下稍显正常,所以张稀霖才真的放心把她送进特殊学校,和景晓萌一起去总部实习了。
而这次去的,是张析闻所在的陆氏公司,张稀霖有些兴奋。因为她在一步步向张析闻靠近,或许这次的机会能弥补她们之前出现的裂痕也说不定--毕竟亲情这种东西,是很玄妙的。
她在去陆氏公司之前打过张析闻的电话,想告诉她这件事情,不过她却总是在忙,没有回电。
以前张稀霖也常给她打过电话,张析闻也定期回她消息后,只是兴趣却是淡淡,通常是三言两语说完,现在看来却是不想理会,却没办法忽视的无奈,所以张稀霖后来也就不怎么打电话联系。所以这次张析闻没有回她电话,张稀霖其实也并没怎么在意。
只是当张稀霖实习报道那天,在陆氏公司大堂里和张析闻擦身而过,而张析闻却装作不认识她的时候,张稀霖是很震惊的。但她脑海里习惯性的思维,又是立刻责怪自己多想,也许张析闻没看到消息之类的,或是她和旁边的女生说话太兴奋所以才没看见自己——通过这些,她给自己的失落和张析闻的冷漠找了许多借口。
但过没多久,那些幻想很快就破灭了。
震惊于张稀霖也来陆氏公司上班的张析闻,趁午休的时候偷偷把她拉出去,原本似乎是想责难于她的,但看着张稀霖不知甚解的神情,她可能又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默了一会,才忸怩的道出她的意思,“那个,稀霖,你在公司就别叫我姐了吧……”,张析闻那般款款说着,涂着精致唇彩的两片唇形美好的嘴唇上下合动着,在张稀霖的眼前不断地闪着。
而剩下的,张稀霖却一句也没听到,因为最初的那一句话就像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声波源一样,不停地激荡着她的脑袋,使她一向反应灵敏的脑袋难以理解,并去思考那句话的深层含义,而她现在也并不想去了解。
一人坐在茶水间发愣的张稀霖,不知为什么事情突然就变成了这样,为什么她的姐姐就不想让人知道她们是姐妹呢?
是因为她穿着平庸,长相不美?亦或者是因为她是凭着帮助名额进来的,拿过贫困金?想来想去,怎么看都不会是因为张析闻自己的原因,她肯定是这样想的。
张稀霖度过了自己内心的第一阵自我怀疑,想明白张析闻的虚荣时,她的愤怒生了出来。而不巧的是这时,在别的部门实习的景晓萌不知为什么要跑到张稀霖待的这个找她一起吃午饭。
“我只认识你……”,景晓萌的大眼睛看着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该是她想亲的人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们的关系,而一个独身主义者本来就排斥的异性却巴巴地跑上来表示亲昵。张稀霖简直要被这种诡异的现实击倒,而对于张析闻的怒火她不敢发泄在张析闻的身上,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敢发泄在景晓萌的身上了。
“可我不想”
可能是因为他最怕软糯可欺吧!反正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可能每个狠狠打击过他的人都会这样想,然后湮灭了自己的愧疚感。张稀霖说着这话,离开了茶水间,躲进了卫生间里。
不过很可笑的是,她对景晓萌忽视的报应很快就来了。
直到第二天张稀霖才知道,原来张析闻不是像她这样被人可怜才进的公司,也不是因为柔弱才被所有人喜欢的。是因为她比大多数中层阶级还高一点的家庭所致--她的父亲的确是涂洛市的一名市政高官,母亲也的确是一名有名作家——只不过没说的,是已经去世了的。
所有人都喜欢她的平易近人,却并没有看穿她的真正面目,甚至以为她不提自己的父母,只是因为她想从底层奋斗起,而忽略了最开始,也是她自己一不小心让人看破了她家境殷实的刻意。
而张析闻和她部门的总监陆驳也走得很近,那种暧昧、火热,都不像张稀霖所认识的那个传统女人。
当然,还有一个传言是,张析闻有一个势力背景很强的干爹,虽然这也好像确有其事,但张析闻平时做人看起来不错,没有人愿意以那样的恶意去揣测她的行径。
张稀霖试图和她交谈过她的这个形象问题,但张析闻却认为她已经牺牲了那么多,如果连这个事情也要迁就张稀霖,并向她交代的话,那张稀霖未免也太过分了点。所以张稀霖无法再说什么,只能转身离去。
而张稀霖之后实习的每一天,也没有下去食堂吃过饭--不知是不是张析闻给她的暗示,她总觉得自己是她们家最见不得人的阴影,在张析闻眼里甚至是一种耻辱,就像她曾经知道的父亲和别的女人的那个私生子那样,她甚至应该要庆幸,张溪岩不会长大,没办法意识到这些,避免了那种被嫌弃的感觉。
只不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经济的原因,她当初和张析闻说好的,给她20万手术费后,她就解决自己的伙食--她也决定把手术放到她们实习过后,因为那时放假,那样才有时间可以调整。
可张析闻在她们说好了之后,就只给了张溪岩的费用,已经没有给她的生活费了,而把张溪岩送去特殊学校的费用甚至还超了些,使她不得不动用了她的为数不多的存款。
她之前存的生活费虽然还有些,但不算多,所以在不高的实习工资拿到之前,她也只能够每次早上买多的面包,在早上中午吃过后,晚上再随便找点东西吃。
实习第二天她对景晓萌的发火,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她被自己姐姐意外嫌弃而顿生的悲愤冲昏头脑,还有一部分就是因为没钱而产生的窘迫——她甚至不能随意的出门去买东西吃!
其实要是张析闻不是如此地话,她或许还能保持清贫而知足,以她之前和景晓萌相处的程度来说,她甚至还会开玩笑说一声,说她有些原因不想下去吃之类的话,可偏偏张析闻的态度激化了这一切--所以她才这么卑劣地迁怒了一直向她示好的景晓萌。
其实那天她躲进厕所之后,愤怒过去之后升起来的就是她心底深渊的悲伤。她一方面为自己的处境感到难过,又悲哀一向自诩正直的自己心里仍有这样可怕的劣根性,却毫无改变的欲望——只能就这样放任自流,和无所作为,证明欺软怕硬存在于每个人的的心中。而且看起来,她就是不怕和景晓萌搞事情的那样。
这种对于原本在这世界上唯一认可的亲情,和她的引以为傲的人性也破灭之后的深刻的认知,使她刚准备好好开始就受到了打击。她几乎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个时候——似乎有时她看上去只是外表略微冷淡,但实际上根本难以接触,因为她又封存了自己。
如果有观察到的话,其实你可以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几乎没有看你的眼。这可以说她的习惯,也有可能是一种漠视,不过无论是哪一种说法,都并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张稀霖自认在这间公司实习的日子难熬,不过似乎景晓萌的日子更加艰难一些。
自从那天他被张稀霖莫名一句“可我就是不想”和你一起--给伤了之后,他就有些魂不守舍了。
事实上,当天夜里他躺在有月光的床头上,还流眼泪了,那眼泪静静地淌在枕头上,留下一串水珠的痕迹,有对张稀霖的怪罪和又不舍起来的心思,只不过最后和他一起睡去的,是他本就脆弱的玻璃心和暗恋。
情场上的失意也就算了,这可以归结为是他们两人的性格不适,或者是这环境的不佳。可事业上的的得失就很难说了。
也不知怎的,景晓萌在端茶倒水的第三天过后,就受现任董事长秦瑟不知名缘由的赏识,直接从实习小生晋级成为了董事长身旁重要助理之一,很是遭到了一些非常规的排挤。
对于工科医学有些一板一眼的景晓萌来说,这种办公室的勾心斗角,对于他的事业的升职来说,可不知道是得意,还是另一种毁灭性更大的失意了。
只是——最关键的是,他来这里的初衷已经无法达到了,景晓萌坐在满满当当的会议室里,坐在董事长座下唯二的助理席位上心想。
“似乎我永远无法做到的,就是让她爱上我……”
陆氏产业的的前身,是纵横涂洛市周遭一代的□□社会,不过在最近二十年,才慢慢化身为陆氏企业公司的。
而陆氏公司的前总裁陆哀为什么名哀,是因为他是个遗腹子的缘故。
父亲的家大业大,全靠他母亲秦瑟的强势,才能在他长大后还能继承家产。但很可惜的是,因为陆哀喜欢的女人秦瑟很不喜欢,所以心孝母亲、却又不甘的陆哀,在有限的选择里,娶了一个秦瑟最不喜欢的女人,齐娆。
婚后多年,陆哀才给了她陆驳这么一个儿子,都比他的姐姐们生的孩子小了。
自从陆哀三年前去世后,秦瑟一直看不惯齐娆一副理所当然她儿子陆驳就会继承陆氏公司的样子。而且因为笃定陆驳是唯一的继承人后,齐娆也对她这个婆婆失去原有的恭敬——尤其这点让秦瑟很感不悦。
因为她的儿子,陆哀,一生为了陆氏家族的漂白事业做出努力,投资公益事业、兴建学院、关注公共设施建设,才能让整个□□产业的陆氏家族走到公众面前。
但齐娆实在太庸俗肤浅了,在陆哀旁边就没少拖后腿了,更何况是她儿子独占权利后,那可怎么办?
秦瑟唯恐她会毁了一切,所以宁可扶持两个女儿的孩子,也不愿让齐娆得逞。然后就这样,秦瑟将外孙女陆芒、陆绵,外孙陆遽、陆岑,培养了起来,招收进公司和齐娆的儿子陆驳争夺--这对于本来就想夺走陆哀公司的两个姐姐陆谧、陆盎来说,提供了很大的助力,当然也让本来就已经是很激烈的竞争,变得更加火热起来。
而就因为那天,秦瑟无意中见到和陆哀神似的景晓萌、和相似的姓氏,然后DNA查证过后,这才发现,原来景晓萌是陆哀和当初和他那个喜欢的女人景似月生的。
而陆哀之所以那么多年来投资涂洛山的陆氏学院,也是为了能给景似月一个好的安身之处、一个令人尊敬的教授身份--只是为了让景晓萌安然成长而已。只不过这所有的一切,却是连景似月也都不知道隐秘。
所以,在陆氏公司的日渐白热化的继承权争夺战中,突然又加进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秦瑟的“正经”孙子——景晓萌。而按照年龄来排的话,景晓萌也的确是年长,只不过论斗争段位的话,呵。
秦瑟现在做这些事,都是有理由的。
毕竟自己名义上现有亲孙子的生母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孙子也和自己不亲,而且很肯定的是未来掌权后也必将不会善待自己。而外孙终归是外,就算以后能有要挟,也还是不如流落在外、自己儿子最喜欢的纯良大孙子来的好。
且相对于强势了一辈子的秦瑟来说,景晓萌这样性格的人,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了。不过这点心思其他人、包括景晓萌都不知道,只是陆氏核心的高层知晓。
是以,一直对继承人未有表态的秦瑟,对突然出现的景晓萌如此青睐--这对其他给予过机会,又打算剥夺的秦瑟外孙们来说,无疑是最坏的消息。
而陆驳本来就对奶奶把外孙子女拉进公司,和自己争夺公司的举动心有怨恨,再加上他母亲齐娆的耳提面命,就更对横空出世的景晓萌更加厌恶。
所以他们几个有意无意的嘲笑景晓萌的咖啡色裤子,和他的做事方式,试图不添堵也要挑事,倒是过得像是幼稚园的小朋友了。不过这方法对现有斗争段位的景晓萌奏效,所以他们乐此不疲。
而当一个人真的被针对的时候,即使再不是缺点的缺点,也会被拿来当借口。
就像每次会议室开会一样,他坐在秦瑟旁边,看着下面他们如狼似虎的眼神,和那些会后的冷言冷语就感觉,就像浑身爬满了蚂蚁那般难受。那种千夫所指的感觉,简直弄得景晓萌这种向往温暖,希望每天都有人能够陪伴的人都有些抗拒与人接触。
而繁重的非工科任务,也让他的精神高度负荷,加上张稀霖对他的乍冷的态度,使他的眉头更皱,整个人也变得有些沉默起来了。
他也曾问过秦瑟为什么,秦瑟只是笑笑,凌厉的双眼柔和了一些。
“你可以把这当做一个考验,公司的考验,或者说是我对你的考验”,景晓萌仿佛意识到了些什么,却又想岔了似的,神色一变。他有很多话想说,但看着一头白发,却不失魅力的奶奶辈的秦瑟,还是缄口不语了。
而秦瑟看出他想岔了,却没有点破。
其实景晓萌的性格和他妈妈一样,虽然看上去矜贵,但却有些温和的平庸,只适合细水长流平淡的生活,所以才选择当医生。
可现在这种情况,一方面是他为了更靠近张稀霖,失去了理智般,才做了这样跑进不是自己专业的实习公司,而他的爱情也似乎丝毫没有进展,反而还倒退了很多……且血淋淋的现实也表明,他的个性并也不适合在这样的尔虞我诈的处境下生存--所有的这些让一向都还算乐观的景晓萌,也不禁又有些颓丧了起来。
算起来他这二十几年来的生活,并没有如此多的沮丧过。除却少时最初的几次动摇外,几乎十多年来,他都保持着这样的理念活着,平凡但却坚定。可遇到张稀霖后,他那些信奉的理念就常常被自己打破了,出尔反尔,坚定信仰的丧失……这对一个无论如何都试图要保持理智的人,或者作为未来的医生来说,可都不是件什么好事情。
而在无论他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影响张稀霖这个内心坚定的人的情况下,景晓萌需要时做的暂时离开,好好想想他要做的,是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
而换句话说,就算是张稀霖不善交际,就算是他自己先喜欢上她的,他该承受这些,但这样的生活也未免太煎熬,太痛苦了,只有他一个人受罪似的。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像是被所有的猫逼到角落里,那不明地瑟瑟发抖着的老鼠一样,而张稀霖是将他彻底压倒的最后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