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的六月,飞雨划过将军府的檐角,拂霖在书房外观雨等候许久。
自从来了成都,他还没习惯这样多雨的日子。
一丝丝凉意飞扑至脸上,待听到屋中毛笔落上笔隔的清脆声出来,他才回了精神。
屋内的唤声响起,他提起微湿的衣角进入房中,看到正在默读锦绢上祭文的诸葛亮,坐在书案后,目露悲切之意,小拇指上还残留着墨渍。
“午后去一趟江边罢。”声音很低沉,诸葛亮吩咐完,作势要扶案角起身,拂霖凑身上去灵巧扶起。
拂霖清楚诸葛亮的心思,这两年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安排好祭祀等一干用品拜祭故人。只是,时过许久,诸葛亮像是还未没放下。
他从拢袖中拿出帕子递给诸葛亮,劝道:“院中的树开花结果循环已有两载,鲁大夫若泉下有知,您如此悲伤,也不会安心。”
默默擦拭着指腹上的墨渍,诸葛亮未话。
两年了,两年的时间很长,中间发生了许多事。
鲁肃过世时,荆州局面一触即发,他是诸葛亮心中,整个江东最富远见的政治家。
这不仅仅是一个知己的过世,更意味着孙刘联盟岌岌可危。吕蒙接替鲁肃入驻京口时,诸葛亮就曾担心起是否能与镇守荆州的关羽相安无事。因为荆州一旦有失,就相当于将益州的咽喉暴露给江东。
时局如风云,一切变幻莫测。
当年紧接着听闻到周瑛过世的消息,他甚至没有太多的时间悲伤。如今,时过两载,记忆中的隐痛无时无刻不在显现。
待拂霖离开书房后,无人之处,诸葛亮才从柜中最深处的盒中取出一个绣着菅芒花的锦帛祭文,这是写给周瑛的。
书房外,拂霖见到打着油伞踱步的诸葛乔像是等了许久,忙上前行礼。
“父亲打算去江边吗?”
诸葛乔看到拂霖点头后,陷入沉思。
“这些时日,先生偶尔有些魂不守舍。”拂霖担忧道,“故友亡逝,先生悲的太久。”
唯有诸葛乔知晓,诸葛亮片刻流露出的悲痛是不仅仅是为了鲁大夫。
这时,锦坊的管事郎承,垮过门槛出现在两人面前。诸葛乔认出他手中是锦司本月度的账簿,照例要呈给诸葛亮查看。
诸葛乔看到郎承一直紧紧绷着脸,主动问道,“可是这个月锦司的生意又不佳?”
不出所料,郎承摇着头唉声叹气,“锦司如今虽有将军改造的织布机,提高织锦的效率,可这织出的花样总是不时兴,连蜀地本家的贵人们都看不上眼,更何况要售往中原吴地。所以这账簿也不好看。”
诸葛亮现在贵为军师将军,也还担着锦司的长史职责,但锦司治下的官家锦坊生意不佳,更是无法号令其他私家锦坊为锦司调遣,让他烦忧许久。
诸葛乔思索间似想起什么,连忙说道:“上次宴请蜀地本地大族们,看到不少蜀锦料子上的花样都十分新奇,连娃娃的衣服上都有满绣,我以为是咱们锦坊出的。”
“那是成都新开的一家锦坊的料子,叫什么...”郎承脑子里转了半刻,眼睛一亮道:“玉玲坊,好多贵人们都喜从他家挑蜀锦制新衣,花样不仅多且好看,可得那些贵人们的欢心。主家也是要赚的盆满钵满,生意比咱们官家锦坊还好。”
“既如此,也该去学学别人家的长处。”诸葛乔说。
郎承面露难色,搓搓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咱锦坊也想向玉玲坊的画师求教,可总寻不到人...”正要详说近日锦坊难处,见到书房的门打开,郎承便行礼告退,前往书房把账簿递了进去。
午后,诸葛乔见江面的粼粼波光随江水摇曳在诸葛亮的衣衫上,像一幅秀美的山水画。那篇祭文焚烧于铜盆中,火舌吞没着锦帛上的文字。
端起祭酒一杯,桑葚酒香撒湿润的泥土之上,诸葛乔觉得眼前之人,他的父亲,如松的身姿好像不似之前那般挺拔。
这两年时局变换莫测,诸葛亮要操劳的事情也比之前多了许久,诸葛乔渐渐明白担起重责原是这般辛苦。
回程的马车上,诸葛乔主动提及今日郎承说到的蜀锦花样不时兴的事,他提议道:“父亲,我可以抽些时间,好好研精锦上的花样。”
诸葛亮欣慰一笑,语气宽和,“你不必太过忧心,习好课业才是当务之急,听闻主公已给公子禅请了丹青师傅,来教导诸公子女郎。你也可多请教些,得闲时和果儿多绘些花草,没准妙笔生花间便出精品。”
诸葛乔乖巧点头说道:“我的丹青还是瑛姨母给我开蒙的。”
他话毕的一刹那就瞧见父亲嘴角微微抖动,父子两沉默了好一会,他才鼓起勇气低声说道:“还望父亲可以放下过去,少些悲伤。”
父子之间,诸葛亮明白诸葛乔的意有所指,微微点头,稍作宽慰。
微风拂起车帘,诸葛亮余光瞥见路边一家店,心神恍惚间,他急忙叫停马车,嘱咐拂霖同诸葛乔先行回府,自己去店中购置金马刀。
踏进这家店,他环顾一圈,老板鬓边也有白发。
望着摆放整齐的金马刀锋刃亦新,十几年的光阴悄然流逝,店还在,人不在。
他立于柜前,目光落在这些金马刀上,思绪却回到了他二十多年,坞堡...阿来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