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都不想，她只要治好他。

感受身后那人微凉的体温，洛鸢控制不住的想起这个幻境里成年之后的顾清，那环伺周遭的冷漠，那从内蔓延的悲怆，如果她什么都不做，这便是他本该有的样子。

可真等她经历了第一个幻境，好像也没有改变什么。

她很失败……

从前一直隐忍的，汹涌的爱意，直到一个他们互不认识的从前，方才厚积薄发，一发不可收拾。

陷入昏迷，顾清不停的做噩梦。梦里的他反复的经历这九百年，从未有一天侥幸逃离，而身体的那个声音，也没有一天停止蛊惑他的意志。

从一开始的忽视，到后来在意，这九百年的时间实在太长，枯燥痛苦到他甚至倾听起那些罪恶的话，他不是自甘堕落，他只是太寂寞了，又太痛苦，他需要一点声音，一点认识他的存在来陪伴他，哪怕是这个恶魔，也不要紧的。

他以为他的生命会一直如此黯淡下去，其实也好，他早已习惯，神性深扎，他甚至不会屈服于那声音，就这样吧，相安无事，纵然他早已万劫不复，亦可以守住本心。

顾清是这样想的，却不想，那单调重复了数百年的暗夜，居然还有亮起的那刻，睫毛轻扇，他的意识缓缓回笼。

“诶，醒了！医师，医师大人！”有什么声音从他耳边响起，却又渐行渐远。

一精灵族扇动着翅羽便向内里靠近，空气里漾起“簌簌”的气流声，而后，顾清就感觉有什么力量扫过了他的身体，又消失。

“嗯，再往炉里扔两株七煌。”医师吩咐，“记得沾上楝泪汁。”

他的意识依然困顿，听完这一两句，又陷入沉睡。

那巍峨高耸、云雾缭绕的神殿之上，金顶璀璨夺目，霞光透过琉璃窗棂，洒下万道碎金。殿内雕梁画栋，玉石铺地，神使齐聚，或长袍广袖，或羽衣蹁跹，周身灵韵流转，汇聚成一片梦幻的光晕。整个神殿沉浸在一种古老而又庄严的氛围之中，仿佛时间都在此刻静止，只余他们的低语，在这神圣的殿堂中悠悠回荡。

神族稀少，平日更是四处奔忙，为异世游走，像这样齐聚议事的模样，显然不多，甚至有不少人方才浴血奋战结束，白衣之上满是鲜血，就仓促赶了回来。至于今日为何破格聚齐，实则是为了顾清。

这个战神的遗孤。

等到洛水说完，整个大殿都陷入了死寂般的悲悯中。

一个神族的孩子，因为他们的疏忽，遭受了九百多年非人的折磨。

久久没有应答，神帝没有责备一人，可彼此面上皆是自责之色。他们以为，只要托付仙鹤，便能在其的庇护之下茁壮成长的，所以他们鲜少过问，可就是这一点疏忽，却害了顾清。

那向来冷心冷情，平淡无波的神帝，终于还是勃然大怒，威严的声压在神力的加持之下，将仙音传遍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只道“即刻入羽泽，将人抓来！”

这一次，几乎所有的神使都暂且放下了手中的任务，倾巢出动，只为抓住害顾清的元凶。

洛水没去，因为神帝单独留下了她。

一步步迈下神阶，洛鸢恍觉神帝疲惫苍老了许多，她俯身示意，仍做恭敬之态，却听“洛水，我知你照顾了这孩子一段时间，外伤可愈，心伤却难疏解。”他轻叹，脑海里仍有战神夫妇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此时，深感亏欠。

身着月白长袍，头束琉璃金冠，其间，更配以无数宝玉珍饰，几近繁复华丽之态，却叫洛鸢全无丝毫的距离感，不外乎神之善质，虽非同人，却一脉相承，是神帝，却不是手握权柄的上位者。

“这些后续的责罚血腥与那孩子无关，我也不想让他重复回忆痛苦往事。你既有缘寻了他，我便再给你个任务。”帝说，眸光闪烁。

洛水颔首，心领神会。

她没有参加讨伐罪人的活动，而是带着顾清，远离了所有可能触及他痛苦回忆的俗世。

神族的行动，雷霆之势，但关于其中缘由，却默契的缄口不提。

等顾清再次恢复意识，已经是一月之后的事情了。虽说一月的调养，不足以让这个深受折磨的少年彻底痊愈，但他确实得到了充足的休息。

苏醒那天，是一个晴好的下午，暖日高悬，碧海连天，波光粼粼间，似有金鳞跃动。而沙岸之上，白沙细腻，几处贝壳散落，似是大海遗落的绮梦。

顾清只觉，很燥热，尤其是那裸露在外的脚趾，好似有蚂蚁在爬，痒得他下意识的蜷缩。很不安分的动了动身子，他隐隐有了苏醒的迹象。

柔软清凉的纱轻轻拂面，额间溢出的些许薄汗，很快被一块湿水的帕子擦拭干净。那股燥热，消失了。紧接着，鼻尖被一股药香萦绕，清冽甘苦，却叫他倍感亲近。

这是，哪？

方才睁眼，就对上一双莹笑的眸子，放下帕子，她半托着腮，认真的望着他。

顾清勉强的适应光线，直到那张脸愈发明晰，却呆愣的没了反应。

“淮卿？”她低低唤着。

咽了咽口水，顾清费力启用沙哑的喉咙，不轻不重的答了句“嗯。”

淮卿……好陌生的名字，已经有很久没人这么叫他了。这九百年，他任人摆布，随意被给了个小七的贱名，就好像在侮辱他不过是他们用以谋划的一个工具，全无尊严可言。

而现在，他闪烁着黯淡的眸，谨慎的打量洛水。

她满眼含笑，一如从前，黝黑晶亮的眸子里，完完整整的装着他的身影，根本挤不下任何一点杂质。被人正视的感觉，大抵如此。

今日，她一袭素白罗裙，面料轻柔似云，流转着淡淡的光泽。一条白色发带松松束起她的乌发，几缕碎发俏皮地垂落在白皙的脸颊边，不复人前的冷淡，也没有一直以来的疏离，这是洛鸢对顾清的偏爱。

但与多年前的那种慈爱不同。

岁月流逝，她的眉眼未有半分改变，眉如远黛，恰似春日里最轻柔的柳丝，眉梢微微上扬，带着神族独有的矜贵。眼眸仿若一汪清泉，满含笑意，眼角微微弯起，恰似月牙儿，那笑意从眼中蔓延开来，染亮了整张脸，如沐春风。

顾清打量了她多久，她便与之对视了多久，那眼里，分明有几缕缱绻留恋，顾清看不懂，但本能却迫使他回神，很快，他羞恼的撇过头。

既为那视线，也为自己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