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这是他司空见惯的事。
他的地理知识并不特别充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封闭的海水如此温暖,空气却如此寒冷,但至少目前来看,此处并没有什么威胁。
先去看看那个人影吧,他想,那可能是战前被困在这里,没来得及逃走的潜水员。
萧翎回过头,做出关闭热成像仪,重新出发的手势,门缝里早已等待已久的副官立刻将命令传递了下去,不一会儿,通道里的士兵们陆陆续续地走出。
他们一踏上地面,起初也和萧翎一样吓了一跳,但看到萧翎前进的背影,也不得不强迫自己适应下来。
四周出奇地安静,士兵们手持匕首,警惕地四处观察着,他们所走的每一步,鞋底与粘液不断地挤压着,缝隙间溢出的粘液将所有声音吸入,黑暗与光明穿插间,唯余彼此沉闷的呼吸声。
在探照灯光线照射下,他们逐渐看清了周围的景象,走廊的两边是两堵巨大的玻璃屏,水珠从表面慢慢渗出,凝成雾气的帘幕,与上面的青苔彼此混作一片浑浊的灰绿色,叫人看不清水中零零碎碎漂浮着的生物组织。
空气黏稠得像浸透水的海绵,尽管防毒面罩已经杜绝了所有的气味,但他们仍然可以感受到那股极其浓厚的、腐烂的藻类味道,无声无息地透过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在他们皮肉之下一寸寸地游走。
走了约五分钟左右,潮湿的空气已经将士兵们的衣服浸透,湿答答地滴下水来,防毒面罩上布满了水珠,弄得视野里朦胧的一片,他们因此不得不一次次地放下手中的枪去擦拭。
萧翎喘了口气,感到有些困倦,他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此时此刻,他的困在防毒面罩里被闷得晕乎乎的大脑,寒冷的空气浸透的身体,和鞋底传来的那种滚烫的感觉,让他身体的感知已经有些混乱。
好在走廊尽头的那个东西就在眼前。
他焦躁地抹了一把面罩上的水珠,抬头望向巨大玻璃屏内静静漂浮的少女。
数股长长的丝藻将她的身体缠绕,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封闭在水中的原因,少女的身体看起来还很新鲜,一头黑色水母般的发丝随着水流缓缓流动,半遮去熟睡般的、静谧的面庞。
奇怪的是,少女的皮肤呈现黑色,四肢和身体也比寻常的人类长一些,胸腔破开一个大洞,露出里面鲜红的心脏。
黑色的皮肤……是潜水服吗?
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般,萧翎慢慢睁大了眼睛。
心脏在跳动。
萧翎感到自己的脊背窜上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整个人顿时僵住,视线从少女身上重新收回的那一刻,他才惊觉自己的处境——
眼前的少女周围静静地漂浮着数个人体组织,从他的位置一直到他们走来的一路上,无数的内脏、器官……连同四处散落的已经被浸透得半透明的皮囊,已经将他们重重包围。
疯狂跳动的心脏,连同水中细不可见的血管一起,将整个海洋馆的内脏交络,它们一齐跳动着,整个世界在平静地呼吸。
萧翎的大脑顿时僵住了,好像一团凝固的胶状物,他感到它在抽动着,磕磕绊绊地说着什么器官走私,人体贩卖之类的东西,但他的灵魂已经因为那极度的恐惧脱出身体,□□则静静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从那渐渐失去自我的□□里,那纯粹的肉与灵的隔离中,他听见自己可怕的妄想——渴望成为这巨大胎腹中的一员,回到母亲腹中的羊水中去。
不!
他的灵魂在尖叫,以他迄今为止的所有记忆和成就发誓,他绝不要失去自我!
凭着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萧翎颤抖着嘴唇,发出最后的声音;“所有人,紧、急撤……”
然而他还没来及说完,整个人就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地上粘稠的液体糊住防毒面罩,也挡住了他的视野,意识混乱之间,他隐约感觉到那些粘液爬上他的身体,滚烫的温度隔着厚重的衣物透过他的皮肤,冷热交替间,不断刺激出阵阵黏腻的冷汗。
一声声沉闷的响动在他身后不断响起,他似乎听到有人喊了句什么,但他实在不敢去相信那些是他倒下的士兵。
他拼命地睁开黏在一起的眼皮,想抬起头去看一眼,但柔软得能拧出水来的脖颈让他抬不起头来。
他在慢慢融化。
衣服、面罩和装备一点点松软下去,陷落在晶莹剔透的黏液中。
在他彻底失去世界之前,他缓缓滑落的左眼瞥见了最后的景象——一颗大脑拖着半截肠子缓缓地向他爬来,温柔地采撷了他最后的视线。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水中的阿图特缓缓睁开眼,整个世界此时随着她缓缓转动。
察觉到母亲的苏醒,走廊地面的黏液顿时骚动不安起来,巨大的玻璃如沙粒般化落,所谓的海水也生动地扭动起来,所有的器官也好,内脏也好,鱼骨也好……都拖着周生的黏液向母亲身边疯狂挤去。
阿图特打了个哈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抚摸离她最近的一颗眼珠。
眼珠的颜色开始变化,逐渐变得透明,黑色瞳孔的位置倏地张开,露出充满尖牙利齿的口腔内部,整个眼球也慢慢舒展开来,变成数条柔软的水晶蠕虫。
这就是她们真实的形态,如人体的细胞般聚集在一起,拟态作活体的器官,在吞噬了宿主的记忆后,以其原生的方式生存。
她们乖巧地闭上口腔,亲昵地用头去触碰母亲的指尖,这是生物最本能的温情。
远处没能挤过来的虫群发出窸窸窣窣的尖叫声,阿图特微微皱着眉头看向那边,虫群顿时平静了下去,不一小会儿,整个展厅就慢慢恢复了原状。
她又开始在海水里浮游,困倦了,就慢慢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在梦中,她梦见那片原始的蔚蓝之海,火山和风暴永不停歇,天边电闪雷鸣,剧毒的气体在空气里四处弥漫,滚烫的海水之下,最原初的单细胞生物们自由自在地徜徉其中。
而这片海洋,就要在她的统御下,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