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新看着旁边那小半面墙壁的绿植,一个圆盘状的飞行小机器人正在为它们浇水。
而在她的身旁,陈丹正在跟吕妈妈讲述在研究所内部得到的情报,吕妈妈仔细地听着,在电脑上一一地录音记录。
她记得联合城邦里也有不少这种家居型的机器人,只不过它们一般是美女样式的,而且功能也更丰富和人性化。
最近几个月,其中的大品牌还推出了各种各样的帅哥样式,在整个上邦火爆一时,当时她的好多同学都在讨论要不要去买一个。
她清晰地记得,她当时在讨论的同学中间不屑地说道:“要是大半夜的起床上厕所,看见家里有几个人影在晃悠,那可不瘆人的慌?”
其中几个跟她交好的同学出声赞同。
然后她们开始讨论要不要半夜把机器人断电。
如今看来,或许这其中本质性的意义,实际上远远要比吓人与否,或者女男机器人与否,要更值得人去深思。
“好了,姑娘,我记得你叫陈立新,对吧?”
突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陈立新回过神来,连忙答道:“是的。”
吕妈妈合上电脑,脸上的笑容和蔼极了,“刚刚听陈丹说,你有一些问题要问我?”
“是的。”
陈立新郑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我想请问,您是怎么在无人区建立起这样一个,只有女人存在的区域的?”
陈丹起身去倒茶。
吕妈妈思考了片刻,说道:“不是我,是我们。”
陈立新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吕妈妈。
她知道,那些封存已旧的历史,将从这位岁月见证者的讲述下,重新被揭开。
果然,吕妈妈接过陈丹倒来的茶,开始述说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吕月英出生自战前北海附近的一个小国家,她在偏远地区的乡下长大,从小没有读过书,和家中其她的三个姐妹一起,一家人靠供养唯一的儿子度过。
在她活到十八岁时,人类历史上的最后一场战争打响了。
战争真正的导火索已经被AGPC在数据库中抹去,但其实人们知道,无论是什么原因,战争总是永无止境。
原本是大洋另一彼端的国家最先遭殃,但在国际争端的风云变幻中,另一个大国开始强行登入北海这片小国家的据地,以军事同盟的名义开始建立武器实验场地,广泛征兵。
吕月英家唯一的儿子就这样上了战场。
不到一个月的时候里,噩耗从前线传来,吕月英的父母和姐妹哭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决定将战火下的日子将就过下去。
从那时起,吕月英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她要为弟弟报仇,冲到战争的前线去,为自己的国家夺得民族的荣耀。
这样的愿望一直维持到了她二十一岁,战争此时已经到了中期,北海小国的统治集团已经变成了任大国控制的空壳子。
社会动荡不断,人们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吕月英一家躲到了更偏远的乡下,靠种土豆为生。
直到有一天,前线传来通报,男的都已经打得差不多了,是时候让女的上战场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吕月英激动极了,她一把扔掉地里的锄头,将消息告诉了其他三个姐妹。
除了顾全大局,决定要为父母养老送终的大女儿外,其他几个女儿都怀着激动的心情向父母告别,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后,她们手牵着手,光荣地上了战场。
战争是残酷的。
最终活着回家的女儿只有吕月英一个。
她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家后,才知道父母早已故去,唯一在世的亲姐姐早已经远嫁外国了。
或者说,是嫁到远方。
因为北海的小国已经解体了,战火纷飞,隔壁的BD两个大国正在争抢北海这片区域。
而她自己也已经面目全非,苦痛的战争使得她失去了生育功能,还患上了严重的哮喘和战争后遗症,如果闻到硝烟和火药的味道,她就会开始神经质地发狂。
无处可去,也不忍去打扰姐姐平静的生活,她成为了一名飞行雇佣兵,开始在各国间流浪。
在她二十八岁战功赫赫的时候,A国认可了她的实力,给了她公民的身份,她欣喜若狂,拿出身上所有的积蓄,在街道上开了一个孤儿院,用以接纳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孩子。
战争的晚期阶段,无尽的战火已经连绵到了A国,一场人为的传染疾病在四处蔓延,病毒的投放方至今无人知晓,但人们都还记得,它令死者体现出来的恐怖惨状。
吕月英的孩子们也没能幸免,大半个孤儿院的孩子在死去,在上司的劝告声中,她带着深入骨髓的仇恨,毅然决然加入了XX计划,成为了其中的中心执行人。
那是人类历史上最著名的核战争计划之一,它在短短三秒内,毁灭了一整个国家。
战争是残酷的。
她带着铺满胸襟的功勋和奖章,带回了A国人民的荣耀,也得到了A国政府承诺的,孤儿院里孩子们额外的疫苗和物资分配。
但更宏大的□□势不容她参与其中,A国成功撑到了与最后的三个大国进行决战,然而接下来的绝望并非人为,也并非人为可以控制。
那就是饥荒。
非常简单的答案,但没有人可以真正将其解决——几乎所有的土地都被严重污染,海洋中充满辐射,田野里遍布地雷,水资源已经接近枯竭,连绵不绝降下的酸雨对现存的文明加以进一步的毁灭。
包括A国在内的四个大国,就在这样一致的困境中进行着最后的战争。
水和粮食的价格逼近了难以想象的高度,整个社会的经济彻底崩坏,各个家庭为了生存下去,对妇女儿童的流通贩卖成为了常态。
而吕月英面临的困境更为艰难——在应A国政府的要求将男孩们送上战场后,她被要求摘去勋章,辞去工作,将孤儿院里仅剩的女孩们和她一起带走,进入战时特设的“百合花之家”。
“那是什么?”
她当时这样问她的上司。
“那是国家最后的底线,是民族的根基保证,是一个女人实现她崇高荣耀的地方。”
上司挺着胸膛,庄严深沉地这样对她答道。
真相是,那是女人们完全付出身体自愿的地方,是将个人献给民族和国家的地方。
人的生命,为了光荣的牺牲而被创造,为了正义的杀戮而被创造。
抽象的宏达叙事已经深植入每个人的脑髓,除此之外,个人的、具体的毫无意义。
站在上司面前,吕月英想到自己军人的身份,想到A国这么多年以来对自己和孤儿院的扶持,想到自己A国公民的身份,再想到A国社会上民不聊生的惨状……
她服从了。
但她的女儿没有。
枪声是一瞬间响起的,明亮的火花倒映在她眼中,一切都像是慢动作,上司的身影重重倒下,像是一个畸形肥胖的东西,砰一声炸裂开来,惊醒了浑浊昏睡的眼。
那个右腿残疾的女孩站在孩子们中间,手持一杆自造的“筒子枪”,脸上的神情有着一种这个年龄的女孩特有的那种,最为骄傲果敢的冰冷。
上司模糊不清地呻吟了几声,慢慢地就不动了。
她看见血从他胸前的大洞里汩汩流出,她就这样茫然地看了一会儿,视线转移看向那个女孩。
她看见女孩放下枪,平静地看着她,她看见女孩的嘴巴在轻轻地动,好像一首安魂曲的旋律,一直流淌到她心底深处。
“妈妈,我不想当人了。”
“妈妈,再见。”
下一秒,女孩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太阳穴举起枪。
于是,耳鸣和晕眩的呕吐感,就瞬间填充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在战争后遗症带来的精神错乱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女孩的身体已经冰冷,女孩们的哭声在孤儿院里回荡。
看着周围的一切景象,她感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好像身体的血液突然换了一轮。
好像,蜕了皮一般。
直到三十五岁的今天,她才真正看到自己,才真正从一个女人的身体里看待整个世界。
过往的一切苦痛此时无比清晰,胸腔里的心脏跳动着,排山倒海的罪恶感向她涌来,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时,血液喷到身上的感觉,想起自己参与过的计划,想起被敌人捅进下腹时自己的惨叫……想起很多很多。
她突然又想起来,在北海军营的那段时间,她看到战友们冲进异国的一个村庄,在将那里的男人杀死后,他们又强碱了那里的女人,在离开的时候,将子弹射入她们的□□。
“这是为了惩罚她们生下那些XX国杂种!”
他们一脸憎恶地这样对她解释道。
那些异国的女人死去了,她的女儿也死去了,而她现在,终于血淋淋地苏醒来,幼小的躯壳破壳而出,用生而为女的目光,重新审视整个世界。
她终于明白,同样的历史将无止境地循环发生,以各种借口制造的阶级和民族差异在每个人心中种下一颗仇恨的种子,带着人们无止境地冲锋陷阵。
在因为人们喰食彼此的纷争中得以建立起来的,庞大的国家机器中,女人永远是最底层的劳动力制造养成工厂,并将因这个致命的身份,被永永远远困在纷争的最底层。
吃女人的历史该结束了。
孩子们不想做人,她就带着她们离开这片人的地方。
她们将以创造者,以公民的身份,去创造一个新的文明。
吕月英带着剩下的女孩们,离开了A国,离开了一切可以看到人的地方,抵达了现在的地方——三河区。
三条干涸的河床是她们建立新文明的基础,一开始只是一个茅草小屋,后来又多个院子,再后来又多了许多许多,附近流浪的女人们口口相传,投奔这里,于是这里的人也渐渐多起来……
吕妈妈口中的故事结束了,而陈立新已经听得泪流满面。
接过陈丹递来的纸巾,陈立新用力地擦了擦鼻涕和眼泪,带着鼻音的声音问道:“吕妈妈,创造了这样的奇迹,您真的很伟大。”
吕妈妈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谢谢你,这样赞扬我的母亲。”
陈立新恍然大悟,原来吕妈妈是吕月英的女儿!
感到胸中的情感前所未有地激荡,她沉默了一会,抬起头坚定地对吕妈妈说道:“我能去看看吕月英女士的墓碑吗?这样的历史不应该被人类遗忘,我想记录下它,带到联合城邦去。”
吕妈妈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她活泼又坚定的样子,像极了自小就在这里长大的人们。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