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言注视着陈念决。陈念决几乎看出那股眼神里含着质疑和不信任。
许清言多聪明,这么漏洞百出圆不起来的谎,处处破绽。身边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合伙瞒着他,瞒着属于他自己的记忆。
“算了。”许清言把手覆盖在伤口处,不再看陈念决,他视线透过走廊往下投去,“如果不想讲的话,直接拒绝也没关系。”
冷空气冻得他脸似乎更苍白了,手指滑润而细长,把可怜的伤口遮得严严实实。
陈念决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无法做出反应。感觉心口泡着水,气管很凉,他喉结很快上下攒动一遍,视线落点发虚。
许清言兀自把陈念决手里折好、攥住的围巾抽出来。
许清言脑子里也很混乱,他想,自己大概急需一个冷静能停下思考的环境。他退了半步,很客气地说:“今天真的谢谢你替我解围,我下午还有课,就先走了。”
许清言的脚步声远了。
不要半分钟,陈念决动了动脚,加紧步伐追上去。他微微弯腰对许清言说:“先去医务室消个毒,再去吃顿饭?”
“不……”
“你想知道什么。”陈念决偏着头,祈望着他不要拒绝,“一起吃个饭,我都告诉你。”
许清言看着他,在陈念决诚恳的注视下停住了脚。然后突然举起手,伸出小拇指,摆在他眼前。
陈念决感觉心脏酸软,他伸手勾了一下许清言的指腹。
于是两个人一起又去了一趟医务室。
路上有人给陈念决打电话,他点了接通。电话对面是纪宣,“怎么样?”
陈念决:“没事。”
“见到方书瑞了吗?”
陈念决看了许清言一眼,“嗯。”
纪宣如鲠在喉,吸了一口气,他人不知道在哪。然后手机被段停淮接过,问:“说了多少?”
陈念决看着走在前面人清瘦的背影,从侧后方看过去,肩膀薄平,脖颈修长,线条劲练顺滑,阳光一照白得晃眼。
他隐蔽地叹了口气:“没什么,回去再说吧。”
“好。”
——时间回溯到十点多。
下课以后纪宣、邱冉、许清言一起下楼,但每个梯口涌进来的人太多,大家急着往下挤,纪宣走在前面两步,到楼底的时候一回头,人不见了。
邱冉说:“嗨,估计先回宿舍了吧。”
但纪宣不放心,他借口有东西没拿,等了两分钟。结果还不见人。于是赶回宿舍,宿舍也没人。难道去食堂了?可是才十点多,许清言的话不应该啊。
他心里一慌就焦急万分,赶紧给陈念决拨去电话,接通后没等对面开口,直入主题:“陈念决,今天早上方书瑞看到清言了。没错,就是方书瑞。而且我们在一栋楼上课。”
“下课我和清言走散,他现在还没回宿舍,发微信没回,我也没他新电话,我怕他再碰上……”
当时陈念决人在校外,他面前还堵着一排染着七彩头发的不良少年,他掩住手机出声口,调小了点音量键,简洁道:“在哪栋楼?”
“致远1。”
陈念决无视围堵在身前那波一个接一根抽烟的人头。面上毫无变色,声音很稳:“我现在过去,你去咖啡厅看看。”
“好。”
……
这世界上的神经病怎么能够这么多,陈念决腹诽。
他看向前面的人,故意放慢速度跟着走在后头。借此机会凝视着许清言手背上留下的伤痕。
这个人的生活貌似看起来好了很多,但其实走近一点就能发现衣布底下遍体鳞伤,旧伤还未好又平添新伤。
所以在乎他的人擅作主张在此外用一道看似厚重的实则轻薄如纸的铜墙铁壁想把他给罩起来,未曾想现在正在被一爪子挠开。
一块尖锐有重量的石头砸在本就脆弱的薄冰层边缘,沉下去,发现冰层下的海域早已暗流涌动,甚至从未平静过。
冰层开裂,被波光粼粼的水卷走、冲撞、融化。
……
医务室医生把许清言叫进房间里,推来一个三层铁质的小推车,上面放着许多药物。里屋小房间一如即往的有些热。
还是那位热心肠的女校医给他看诊,她凝视着许清言脖颈上的伤口,严肃道:“同学,跟人打架了?”
许清言实诚点头。
“大学生了要懂得保护自己呀。打架怎么行,要扣学分的。”她从铁架第一层拧开一个瓶罐,拆了包棉签,“来,先消消毒,坐在凳子上。”
此时此刻,外面有位蛋卷发学生探进头来:“医生!我朋友打球后脑勺跟别人牙撞一起了,正在狂滋血,怎么办,要不要打120。”
“医生,有治咳嗽的药吗?顺便给我开点健胃消食片呗。”
另外一个同事手上也没停过点,听到后脑勺流血直接拎着药箱弹射出医务室。
医生把站在门口的陈念决叫进来,把棉签直接塞他手里,又把小罐药水指给陈念决看:“同学你帮他涂一下,涂在伤口上就行。然后垃圾扔到那个黄色桶里,别扔错了。”
她还没说完就匆匆跑出去了,最后的叮嘱几乎是边跑边喊出的声儿。
于是里屋,一个举着家伙什站着,一个眼巴巴坐着。
许清言站起来了,青涩也不好意思道:“我对着镜子擦吧。”
陈念决举起手让了一下,许清言抓把空气。
他视线就这样顺着鼻梁落下来,说:“我帮你,方便一点。”
“好。”许清言坐回去了。
药水冰冰凉凉,许清言觉得痒想躲,陈念决只好空出一只手微微按在他侧颈,拇指抵住许清言下巴。尽量轻的把药水涂抹上去。
手指在震,是心脏带动的。陈念决垂着眼抑制住呼吸。
视野中心滑动了一下,许清言突然说:“我和那个男生,之前可能不仅是见过,而且,我估计有点矛盾。”
其实是肯定句,不需要回答。陈念决听到了,没搭腔。
不知道许清言在想什么,沉静半晌,古灵精怪的继续道:“我昨晚跟你说我在家里收拾东西,其实我在书里翻到了几张纸条。”
涂药的手顿了。棉签蘸太多药水,顺着脖颈滑到领口里去,陈念决手比脑子快,直接伸手给他抹掉了。
皮肤被蹭了一下,许清言敏感地想躲,但忍住了,感觉浑身痒。
“写了什么?”陈念决问。
“不告诉你。”许清言神秘道,“我只是在想,不会是方书瑞留吧。”
陈念决嘴角抽了抽,很讽刺的弧度,用尽毕生努力才不翻白眼:“开什么玩笑。”
踩一脚,垃圾盖翘起来,棉签扔进去。话题结束。
“所以你知道什么,对吗?”许清言心满意足看他上钩,顺下去问,“陈念决,我们聊聊好吗?”
于是两个人散步去了咖啡厅。
正午出门的人很少,咖啡厅只有零星几个埋头做题的学生。下午还有课,他们坐不了多久。
十二月还没来,咖啡店已经开始研究做了很多符合圣诞氛围的限定食品和拉花。
他们两个都被事儿搅得没胃口,只象征性地点了两块圣诞树形状的蛋糕和两杯水,静置在桌子上。
“就在这儿说吧。”许清言说。
陈念决点点头。
两个人身板都直,姿态很好,从肩到下颌拉出一条锋利流畅的线。乍一看赏心悦目,认真观察还能发现两个人都紧张得不自然。
陈念决穿着黑色毛衣,衬得皮肤有种冷调感,他僵直着背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许清言却陷入思考,他其实有一肚子的问题没有释放口,陈念决乍然这样问,他居然不知道该先说些什么。
他决定还是先不多问陈念决和方书瑞的私事了。
权衡之下,他首先问了好奇许久的问题:“你能跟我介绍一下我的高中吗?我们是怎么见面的?我之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自觉一口气问了太多问题,他冲陈念决不好意思的抿着唇笑了一下。
陈念决没给他多少不好意思的时间。他转着手腕上那块表,不像之前许清言所问的任何一个人那样支支吾吾,反倒很顺畅地说:“高中三年……我们都是同班同学。你就是老师最喜欢的好学生类型,认真上学,性格很好,有很多朋友,也有很多人喜欢你……介绍的话整体都是平淡的高中生活。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性格一直没变。”
许清言很认真地看着他,很认真地听他说这些话。微怔着点点头。
看他表情就知道陈念决无论说什么,他都会全盘相信下来。
陈念决突然感觉有些悲哀。
这是被瞒了很久的人,现在想凭别人口中的只言碎语拼凑出自己被封存起来的记忆。可是面前询问的,或许是那个最错误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