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官队列中,谢俞广袖翻飞,烈酒呛得双目赤红,仍将酒碗摔得粉碎。
“好!”乔诚大喝一声。台下叫好声如雷鸣不断,士气高涨。
萧越走向台前,瞬间回归寂静。
他又饮一碗,摔碗后对台下道:“父老解佩刀铸我等甲胄,稚子献炊饼充我等军粮——儿郎们!此役背水一战,必胜!”
“我等定以齐虏血,洗西原二十年耻!捐躯为国难,誓死忽如归!(注)生复来归!”
乔婉眠听得喉头哽咽,热泪盈眶,情不自禁跟着大喊:“捐躯为国难,誓死忽如归!生复来归!”
声音淹没在十万男儿的呼喊中,逐渐,散乱响应变成激昂整齐的口号,声浪摧得旌旗猎猎:“誓死忽如归!!!生复来归!!!视死忽如归!!!生复来归!!!”
好一个生复来归!会胜的!
“全军听令!向平野开拔!”萧越一声令下。
“是!!!”
乔婉眠以袖拭面,目送黄甲洪流卷过冻土,那道雪色身影渐渐没入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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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近些,方便看戏。”游已子牵来两匹老马。
“可我不会……”
“老夫边走边教便是。”
“我们可否去找将军?”
游已子掌一竖,“免开尊口。”
乔婉眠缄口不言,望着前方土色洪流奔涌。
游老前辈既护她随行,又授她骑术,实不该再有奢求。
何况游老说不定此时此景正勾动哀思——当年没能保护亲族;如今他身赴战场,回首却无人在等他“复来归”。
三十七口独活其一,该是何等剜心之痛?而今十万将士的铁甲下,又藏着多少未竟之约?
更遑论身后几十万百姓。
这个西原,承载了多少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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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映着冷冽日轮,大军如玄铁长钉刺入苍茫,犁出笔直墨痕。
大军踏起的灰尘为即将到来的壮烈与牺牲兴奋舞着,乔婉眠满面愧色,半蹲行礼,“游老愿圆婉眠心愿,已是大恩。方才是婉眠任性了。”
“聒噪!”
游已子腾空而起,拎起她后领甩上马背,“小丫头,老夫也非可怜之人。咱们向前去去。”
乔婉眠死死抱着马脖子,闭着眼道:“我不行的。我都没摸过缰绳,也没踩过马镫,而且我,很怕高。”
“那些都是小事,你随萧越跑马多次,那小子已经给你打下基础了。”
乔婉眠手被套上缰绳,脚被塞进马镫。
“想往哪边走,就往哪边拽。莫怕,你只要记住,有老夫在,你就是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小女娘。”
乔婉眠心口满溢,想起祖父的慈爱眼神,横下心直起腰板,“我、我这样对吗?”
游已子耐心道:“腿不要彻底僵着,对……停,也不要完全卸力。”
……
游已子逐渐暴躁:“上臂夹紧,夹上臂,不是拽缰绳!”
难怪乔家没让她练枪,这是养了块榆木疙瘩!
……
乔婉眠照着游老的训导,终于在游老丧失耐心前有了进益。马竟真没将她摔得粉身碎骨,反而待她极温柔。
轻轻一拉缰绳,它就带着她小步跑起来,稳如荷塘行舟。
乔婉眠刚要道谢,就看游老吹着胡子训她:“老夫脸上又没路,看前面!”
“我是那么教你骑马的?不行就下马!”
“……哎你这,怎么还红眼睛。老夫不说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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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婉眠策马缓行,但也足以超越辎重后军与中军。
中军铁骑毛色如缎,身形流畅,此刻正因困在粮车后焦躁踏蹄。
少女驭着老马哒哒掠过,队伍里交集着马匹喷鼻的轻响与士兵的低声训诫;□□老马忽昂首阔步,鬃毛飞扬似凯旋之姿。
残阳如血,十万铁甲踏过,在雪原划出笔直墨痕。
重丹展翼掠过绚烂至极的霞光,唳声不断,催促十万金戈铁马浩浩汤汤奔赴这一场逐日。
乔婉眠缓缓追了近两个时辰,才看到萧越。他身处前军中央,正交待前军副将什么,期间只有斥候传过几次消息打断。
旁边还候着几个将领。
乔婉眠默默行在他侧后,望着他铁铸般的背影——镇西军此役有进无退,他果然要亲率前军,冲锋陷阵。
正呆呆想着,刃刀不知从哪冒出来。他的马也披了甲,该是融为前军的重骑兵了。
“乔姑娘。”刃刀翻身下马,取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行囊,“将军嘱咐末将将此物交给姑娘,说姑娘不必怜惜,可卷着它在第四辆粮车里休息。”
他又低声,“这鹅绒被乃将军亲制,内里填的……”指节叩了叩心口位置。
乔婉眠怔然望着行囊——恍见归直山小村雨夜里那件不舍得上身的斗篷,护着同样鼓胀的包裹。虽知他彼时已情根深种,此刻仍觉心尖发烫。
倏忽间,萧越那夜的身影没有她记忆中那般狰狞了。
乔婉眠停在原地品味了一会儿萧越的一腔深情,忍着浑身酸痛退回后军。
这次她真的觉得奇怪了。无数士兵对她又是点头又是抱拳的,看她的目光也带着敬意。
乔诚策马出列,“来得正是时候,大军马上原地休整。”
所谓原地休整,就是要解手的就近解手、饥渴就饮食、疲惫就小憩……总之,除了生火造烟与寻衅滋事,只要保证一刻钟后所有人马出发,想做什么都行。
乔婉眠跟着他,只见一匹老马拉着辆草杆高堆的普通粮车。
乔诚复杂道:“当初刚到营地,将军就给了我此车图纸,直至方才刃刀点拨,才知晓此车用途。”
正巧休整的号角吹响,老马被车夫拉停,车夫竟是卫道!
卫道笑嘻嘻向她点头打招呼,而后伸手在草杆中一推,一扇木门慢悠悠洞开,卫道问:“没想到罢。”
乔婉眠摇头。卫道和粮车实际中空,她哪个也没预料到。
乔诚眼角撇到远处小兵的不雅动作,赶紧将乔婉眠从马上一枪挑到车门前,“快进去!”身后的门关上,她陷入一片漆黑。
也罢。她摸黑解开包袱,手触到一条宽大柔软又轻盈的锦被,感激地脱了鞋子钻进去合上眼。
早已累极,她在马车的规律摇晃中陷入沉睡。